於是范睢乃得見於離宮(4),詳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5)。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繆為曰(6):「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7)。昭王至,聞其與宦者爭言,遂延迎(8),謝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9),會義渠之事急十,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竊閔然不敏,敬執賓主之禮。」范睢辭讓。是日觀范睢之見者〔
13〕,群臣莫不洒然變色易容者〔
14〕。
(1)說:同「悅」。(2)謝:道歉。(3)傳車:載送賓客的車。(4)離宮:帝王在正式宮殿之外所築供游處的宮室。(5)永巷:通往內宮的道路。(6)繆為:亂說。繆,通「謬」;為,通「謂」。(7)感怒:激怒。(8)延迎:迎接進來。延:引進。(9)身:親身。受命:接受教導。十義渠之事:《戰國策·秦三》吳師道補正鮑彪注曰:「《大事記》,赧王四十四年,秦滅義渠。《漢·匈奴傳》,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太后計殺王於甘泉。」義渠,古西戎國名。閔然:昏昧,糊塗。敏:聰敏。執:行。〔
13〕見:謁見。〔
14〕灑(xi□n,顯)然:敬畏的樣子。
秦王屏左右(1),宮中虛無人。秦王跽而請曰(2):「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3)。」有間(4),秦王復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於渭濱耳。若是者,交疏也(5)。已說而立為太師(6),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呂尚而卒王天下(7)。鄉使文王疏呂尚而不與深言(8),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業也。今臣羈旅之臣也(9),交疏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十,處人骨肉之間,願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
13〕,漆身為厲被發為狂不足以為臣恥〔
14〕。且以五帝之聖焉而死〔
15〕,三王之仁焉而死〔
16〕,五伯之賢焉而死〔
17〕,烏獲、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願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
18〕,夜行晝伏,至於陵水,無以其口,膝行蒲伏〔
19〕,稽首肉袒〔
20〕,鼓腹吹篪〔
21〕,乞食於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伯〔
22〕。使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終身不復見,是臣之說行也,臣又何憂?箕子、接輿漆身為厲,被發為狂,無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
23〕,可以有補於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有何恥?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
24〕,莫肯鄉秦耳〔
25〕。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於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
26〕,終身迷惑,無與昭奸〔
27〕。大者宗廟滅覆〔
28〕,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於生〔
29〕。」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辟遠〔
30〕,寡人愚不肖〔
31〕,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
32〕。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1)屏:使退避。(2)跽:長跪,挺直上身兩腿跪著。(3)唯:表應答的聲音,相當於「嗯」、「是」。(4)有間:隔了一會兒。(5)疏:生疏。(6)已說:《戰國策·秦三》作「已一說」。說,陳述、述說。(7)收功:得到輔佐之力。(8)鄉使:假使先前。鄉,通「向」,早先、以前。(9)羈旅:寄居異國他鄉。十匡:扶正、補救。處人骨肉之間:指處在昭王同其母宣太后、其舅穰侯的骨肉關係之間。信:果真。〔
13〕亡:流亡。〔
14〕漆身為厲(lai,賴):以漆塗身,使遍生癩瘡。厲,同「癩」。被發為狂:披頭散髮,裝瘋賣傻。被,同「披」。〔
15〕五帝:傳說中的五個帝王。通常指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三王:通常指夏禹、商湯、周文周武。□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時在諸侯中勢力強大,稱霸一時的五個諸侯盟主。其說不一,通行的手法是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橐:口袋。□膝行蒲伏:用手和膝在地上爬行。膝,一作「膝」;蒲伏,同「匍匐」。□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禮。肉袒:脫去上衣露出肢體。(
21)篪(chi,池):古代竹管樂器,似笛。(
22)伯:諸侯盟主。(
23)同行:同路。指同樣遭遇。(
24)杜口裹足:閉口不言,止步不前。杜:堵塞。(
25)鄉:同「向」,面向。(
26)阿保:指近臣。(
27)昭奸:辨明邪惡。昭:顯明。(
28)宗廟:指代國家。(
29)賢:勝過。(
30)辟:偏僻。(
31)不肖:不賢。(
32)慁(hun,諢):煩勞。
范睢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1),右隴、蜀,左關、阪,奮擊百萬(2),戰車千乘(3),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此王者之民也。王並此二者而有之(4)。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以治諸侯(5),譬若施韓盧而搏蹇兔也(6),霸王之業可致也,而群臣莫當其位。至今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於山東者,是穰侯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願聞失計。」
然左右多竊聽者,范睢恐,未敢言內(7),先言外事(8),以觀秦王之俯仰(9)。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綱壽,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臣意王之計十,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也,則不義矣。今見與國之不親也,越人之國而攻,可乎?其於計疏矣□。且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闢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君臣之不和也,興兵而伐齊,大破之。士辱兵頓,皆咎其王□,曰:『誰為此計者乎?』王曰:『文子為之□。』大臣作亂,文子出走。故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繼盜糧者也□。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釋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
21),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
22),王其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
23),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
24)。齊附而韓、魏因可虜也(
25)。」昭王曰:「吾欲親魏久矣,而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奈何?」對曰:「王卑詞重幣以事之;不可,則割地而賂之;不可,因舉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聞命矣。」乃拜范睢為客卿,謀兵事。卒聽范睢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後二歲,拔邢丘。
客卿范睢復說昭王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
26)。秦之有韓也,譬如木之有蠹也(
27),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無變則已,天下有變,其為秦患者孰大於韓乎?王不如收韓。」昭王曰:「吾固欲收韓,韓不聽,為之奈何?」對曰:「韓安得無聽乎?王下兵而攻滎陽,則鞏、成皋之道不通;北斷太行之道,則上黨之師不下。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
28)。夫韓見必亡,安得不聽乎?若韓聽,而霸事因可慮矣(
29)。」王曰:「善。」且欲發使於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