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1)。 又作阿房之宮,治直〔道〕、馳道,賦斂愈重、戍徭無已。 於是楚戍卒陳勝、吳廣等乃作亂,起於山東,傑俊相立,自置為侯王,叛秦,兵至鴻門而卻。 李斯數欲請間諫(2),二世不許。 而二世責問李斯曰:「吾有私議而有所聞於韓子也(3),曰:『堯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4),茅茨不翦,雖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5)。 冬日鹿裘,夏日葛衣(6),粢糲之食(7),藜藿之羹(8),飯土匭(9),啜土鉶十,雖監門之養不觳於此矣。 禹鑿龍門,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決渟水致之海,而股無胈□,脛無毛□,手名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於外,葬於會稽,臣虜之勞不烈無此矣』。 然則夫所貴於有天下者,豈欲苦形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門之養,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賢者之所務也。 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以貴於有天下也。 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願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李斯子由為三川守,群盜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 章邯以破逐廣等兵,使者履案三川相屬□,誚讓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 李斯恐懼,重爵祿,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書對曰: (1)畔:通「叛」。 (2)請間:希望能給個機會,單獨和皇帝談話。 間,間隙。 (3)韓子:指韓非。 下文所引見《韓非子·五蠹》。 (4)采:木名,即柞木。 斫(zhuo,濁):砍,削。 (5)逆旅:旅店。 (6)葛衣:麻布衣。 (7)粢糲:粗劣的食物。 (8)藜藿:藜草和豆葉,貧者之所食。 (9)土匭:陶土製的食器。 十土鉶:陶土製的罐缽。 監門:看門人。 觳(que,確):簡陋。 渟水:積水。 (13)股:大腿。 胈(ba拔):白肉。 (14)脛:小腿。 (15)胼胝:手掌和腳掌上的厚皮,俗稱老繭。 (16)臣虜:奴隸,僕役。 (17)覆案:查訊,核實。 屬:連接。 (18)誚讓:責備。 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之術者也(1),督責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2)。 此臣主之分定(3),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心竭任以徇其君矣。 是故主獨制於天下而無所制也。 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姿睢(4),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5),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於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 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6),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 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凡古之所為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尚者,為其賤也。 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繆矣(7)。 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之過也。 (1)督責:督察臣下的過失而處以刑罰。 (2)徇:通「殉」。 為某種目的而獻身。 (3)分:職分,名分。 (4)申子:指申不害。 姿睢:縱情肆欲。 (5)桎梏:腳鐐和手銬。 (6)畜:統治,佔有。 (7)繆:通「謬」。 錯誤。 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家無格虜」者(1),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 故商君法,刑棄灰於道者。 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 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 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 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2),庸人不釋,鑠金百溢(3),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 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 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4),而跛牧其上(5)。 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 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 今不務所以不犯(6),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於聖人之論矣。 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捨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1)格虜:強悍的奴隸。 (2)尋常:古以八尺為尋,十六尺為常,故以之指較短的長度。 (3)鑠金:成色好的金子。 鑠,美。 溢:通「鎰」,古代的衡量單位,一鎰為二十兩或二十四兩。 百溢,以喻其多。 (4)仞:古代長度單位,一仞為八尺或七尺。 百仞,以喻其高。 跛:瘸腿的羊。 ,母羊。 但從上下文的對稱來考慮,上云「樓季」,此應代指跛腿的牧羊人。 (6)務:致力,從事。 且夫儉節仁義之人立於朝,則荒肆之樂輟矣(1);諫說論理之臣間於側,則流漫之志詘矣(2);烈士死節之行顯於世,則淫康之虞廢矣(3)。 故明主能外此三者(4),而獨操主術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 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5),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 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 然後能滅仁義之塗(6),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掩明(7),內獨視聽(8),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 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9)。 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 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 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 唯明主為能行之。 若此則謂督責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尊,主嚴尊則督責必,督責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 故督責之術設,則所欲無不得矣。 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矣十。 雖申、韓復生,不能加也。 (1)輟:中斷,停止。 (2)流漫:放肆無忌。 詘:收斂,絕止。 (3)淫康之虞:指縱情享受的娛樂。 虞,通「娛」,娛樂。 (4)外:排斥。 用如動詞。 (5)拂世磨俗:扭轉世俗的風氣,使之服從自己。 (6)塗:通「途」。 途徑。 (7)塞聰掩明:塞上耳朵,蒙上眼睛。 (8)內獨視聽:即內視獨聽,一切全憑自己的眼光、見解行事。 (9)犖然:卓然獨立的樣子。 十君臣:駕馭群臣。 書奏,二世悅。 於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為明吏(1)。 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積於市(2)。 殺人眾者忠臣。 二世曰:「若此則可謂能督責矣。 」 初,趙高為郎中令,所殺及報私怨眾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毀惡之(3),乃說二世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 且陛下富於春秋(4),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5),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 且陛下深拱禁中(6),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7)。 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 」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 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1)稅民:向百姓徵稅。 (2)成積:成堆。 (3)毀惡:說人的壞話。 (4)富於春秋:意指年紀還輕。 春秋,代指年齡。 (5)譴舉:譴責和薦舉,實即指懲罰和獎勵。 (6)拱:拱手,謂閒適,無所事事。 (7)揆:研究,參議。 高聞李斯以為言,乃見丞相曰:「關東群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宮(1),聚狗馬無用之物。 臣欲諫,為位賤。 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諫?」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 今時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宮,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 」趙高謂曰:「君誠能諫,請為君候上間語君。 」於是趙高待二世方燕樂(2),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間,可奏事。 」丞相至宮門上謁,如此者三。 二世怒曰:「吾常多閒日,丞相不來。 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 丞相豈少我哉(3)?且固我哉(4)?」趙高因曰:「如此殆矣(5)!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 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 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6),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 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7),故未敢以聞。 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 」二世以為然。 欲案丞相(8),恐其不審,乃使人案驗三川守與盜通狀。 李斯聞之。 第461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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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全集譯注》
第4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