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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污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1),故縣名勝母而曾子不入,邑號朝歌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2),攝於危重之權,主於位勢之貴,故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3),則士伏死堀穴巖(巖)〔藪〕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4)!
(1)砥厲:砂石,磨石。磨厲。細者為砥;粗者為厲。行:品行,操守。(2)寥廓之士:抱負遠大的人。(3)故:有意的。回面:邪惡的面目。(4)闕:宮闕。借指朝廷。
書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為上客。
太史公曰:魯連指意雖不合大義(1),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2),蕩然肆志(3),不詘於諸侯,談說於當世,折卿相之權(4)。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5),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6),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1)指意:旨意。指,同「旨」。意思,意圖。(2)多:稱許,讚揚。(3)蕩然:放浪不羈。肆志:縱情,快意。(4)折:使折服。(5)比物連類:連綴相類的事物,進行比較。(6)橈:通「撓」。彎曲,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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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譯注
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
張連科 譯注
【說明】
《屈原賈生列傳》是屈原、賈誼兩個人的傳記,他們雖然不是同時代人,但是二人的遭遇有不少共同之處。他們都是才高氣盛,又都是因忠被貶,在政治上都不得志,在文學上又都成就卓著。所以,司馬遷才把他們同列於一篇。
對於屈原,作者先寫他的才能之高。他「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但也因此深受上官大夫的嫉妒。上官大夫進讒言使懷王疏遠屈原。屈原被貶之後,作者極力表現他忠君愛國的一腔熱血和滿懷赤誠,「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但屈原最終也沒能使懷王覺悟,反因此得罪了令尹子蘭,慘遭放逐。
屈原被放逐之後,作者重點寫了他的死。上不能為國盡忠效力,下不能躬耕壟畝,歸隱田園,「舉世混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是一種偉大的、難得的孤獨,唯有堅強者方能如此,唯有高尚者方能如此。所以屈原才表示:「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蠷乎!」就這樣,屈原懷抱沙石,沉江而死,實現了自己「伏清白以死直」(《離騷》)的諾言,其正直剛烈堪稱千古之冠。
司馬遷對賈誼,則首先表現其才華過人,「是時賈生二十餘,最為少。每詔令人,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以為能,不及也」。漢文帝也非常欣賞他,一年之中破格提拔他為太中大夫。接著賈誼又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行禮樂等革新主張,但卻遭到了周勃等老臣們的反對,他們攻擊賈誼「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而漢文帝又是這班老臣們所擁立,登位不久,權力未穩,也只有依從而已。所以就把賈誼貶到長沙,任長沙王太傅。
賈誼到長沙之後,作者重點寫其鬱鬱不快的情懷,而在表現時,又大多借賈誼自己的辭賦來直接抒發,如其《吊屈原賦》云:「斡棄周鼎兮寶康瓠,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驥垂兩耳兮服鹽車。章甫薦屨兮,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這哪裡是獨吊屈原,賈誼亦何嘗不是如此,不然的話,他又怎能年紀輕輕就憂鬱而死呢?
本文最大的特點是作者筆端飽含感情,行文幽抑哀惋。正如作者所云:「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可見作者是在這種悲慨的感情中寫下本篇的,並將此情寄之筆端。而司馬遷自己也同樣是才高氣盛,因忠而遭受不幸,所以他表面上寫屈原、賈誼,實際上也在寫他自己,他在《報任安書》中寫道:「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詩三百篇》大氐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也正是由於作者把自己悲憤不平之感傾注在本傳上,才使得本篇有了不同於其他人物傳記的特色,這就是一邊敘事,一邊議論抒情。如本傳開頭兩個自然段是敘事,但講到屈原被疏之後,作者忍耐不住開始一大段議論抒情,對屈原人格,對《離騷》精神的評論,都是非常準確的,如「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這可以說是切中肯綮之語。
另外,本篇在寫作上確實又繼承了《離騷》的抒情傳統,正如清人陳劉熙載所云:「學《離騷》得其情者太史公,得其辭者為司馬長卿。」又云:「太史公文,兼括六藝百家之旨。第論其惻怛之情,抑揚之致,則得之於《詩三百篇》及《離騷》者居多。」(《藝概·文概》)而縱觀本篇,更是如此。
【譯文】
屈原名平,和楚國王室是同姓一族。他擔任楚懷王的左徒,學識淵博,記憶力很強,對國家存亡興衰的道理非常瞭解,對外交往來,接人待物的辭令又非常熟悉。因此他入朝就和楚王討論國家大事,制定政令;對外就接待各國使節,處理對各諸侯國的外交事物。楚懷王對他非常信任。
而上官大夫和屈原職位相同,他為了能得到懷王的寵信,很嫉妒屈原的才能。有一次,懷王命屈原制定國家法令,屈原剛寫完草稿,還沒最後修定完成。上官大夫見到之後想奪為己有,但屈原不肯給他。他就和楚懷王說屈原的壞話:「大王您讓屈原制定法令,上下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每頒布一條法令,屈原就自誇其功,說是『除了我之外,誰也做不出來』。」懷王聽了,非常生氣,因此就對屈原疏遠了。
屈原對懷王聽聞失靈而不能分辨是非,視線被讒佞諂媚之徒所蒙蔽而不能辨明真偽,致使邪惡傷害了公道,正直的人不被朝廷所容,感到萬分痛心,所以才憂愁苦悶,沉鬱深思而寫成《離騷》。所謂「離騷」,就是遭遇憂患之意。上天是人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在處境窘迫的時候,就要追念根本,所以在勞累困苦到極點時,沒有不呼叫上天的;在受到病痛折磨無法忍受時,沒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堅持公證,行為耿直,對君王他一片忠心,竭盡才智,但是卻受到小人的挑撥離間,其處境可以說是極端困窘了。因誠心為國而被君王懷疑,因忠心事主而被小人誹謗,怎能沒有悲憤之情呢?屈原寫作《離騷》,正是為了抒發這種悲憤之情。《詩經·國風》雖然有許多描寫男女戀情之作,但卻不是淫亂;《詩經·小雅》雖然表露了百姓對朝政的誹謗憤怨之情,但卻不主張公開反叛。而像屈原的《離騷》,可以說是兼有以上兩者的優點。屈原在《離騷》中,往上追述到帝嚳(ku庫)的事跡,近世讚揚齊桓的偉業,中間敘述商湯、周武的德政,以此來批評時政。闡明道德內容的廣博深遠,治亂興衰的因果必然,這些都講得非常詳盡。其語言簡約精煉,其內容卻托意深微,其情志高潔,其品行廉正,其文句雖寫的是細小事物,而其意旨卻極其宏大博深,其所舉的雖然都是眼前習見的事例,而所寄托的意義卻極其深遠。其情志高潔,所以喜歡用香草作譬喻。其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身處污泥濁水之中而能洗滌乾淨,就像蟬能從混濁污穢中解脫出來一樣,在塵埃之外浮游,不被世俗的混濁所玷污,清白高潔,出污泥而不染。推論其高尚情志,就是說與日月爭輝也是恰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