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呂斯除了政治方面的反感以外,也還有其他的動機,他一向確切認為他的父親,那個刀斧手吉諾曼先生在心平氣和的日子裡是那樣稱呼他的從不愛他,那是明擺着的,否則他不會那樣丟了他不管,交給旁人。 他既然感到沒有人愛他,他對人也就沒有愛。 再簡單沒有,他心想。 他當時驚駭到竟想不出什麼來問吉諾曼先生。 他外祖父接着又說: 「據說他在害病。 他要你去看他。 」 停了一會,他又說: 「你明天早上走。 我記得,噴泉院子好象有輛車,早晨六點開,晚上到。 你就乘那輛車好了。 他說要去就得趕快。 」 接着,他把那封信捏作一團,往衣袋裏一塞。 馬呂斯本可當晚起程,第二天一早到他父親身旁的。 當時布洛亞街有輛夜間出發去魯昂的公共馬車,經過韋爾農。 可是吉諾曼先生和馬呂斯,誰都沒有想到去打聽一下。 第二天,夜色蒼茫中馬呂斯到了韋爾農。 各家的燭光正一一燃起。 他隨便找個過路人問彭眉胥先生的住處。 因為在他的思想裡他是和王黨同一見解的,他也並不承認他父親是什麼男爵或上校。 那人把一所住屋指給他看。 他拉動門鈴,有個婦人拿着一盞小油燈,走來開了門。 「彭眉胥先生住這兒?」馬呂斯說。 那婦人立着不動。 「是這兒嗎?」馬呂斯問。 那婦人點點頭。 「我可以和他談談嗎?」 那婦人搖搖頭。 「我是他的兒子,」馬呂斯接著說,「他等着我呢。 」 「他不等你了。 」那婦人說。 他這才看出她正淌着眼淚。 她伸手指着一扇矮廳的門。 他走了進去。 在那廳裡的壁爐上燃着一支羊脂燭,照着三個男人,一個立着,一個跪着,一個倒在地上,穿件襯衫,直挺挺躺在方磚地上。 躺在地上的那個便是上校。 另外那兩個人,一個是醫生,一個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禱。 上校害了三天的大腦炎。 剛得病時,他已感到吉少凶多,便寫了封信給吉諾曼先生,去接他的兒子。 病一天比一天沉重。 馬呂斯到達韋爾農的那個傍晚,上校的神志已開始昏迷了,他推開他的女仆,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喊道:「我兒子不來!我要去找他去!」接着他走出自己的臥室,倒在前房的方磚地上。 他剛剛纔斷氣。 早有人去找醫生和神甫。 醫生來得太遲了,神甫來得太遲了。 他兒子也一樣,來得太遲了。 從那朦朧的燭光中,可以看到在躺着不動、顏色慘白的上校的臉上,有一大顆從那死了的眼裡流出的淚珠。 眼睛已失去神采,淚珠卻還沒有干。 那是哭他兒子遲遲不到的眼淚。 馬呂斯望着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會面的那個人,望着那張雄赳赳令人敬慕的臉,那雙睜着而不望人的眼睛,那一頭白髮,強壯的肢體,肢體上滿是黝褐色的條痕,那都是些刀傷,滿是紅色的星星,那都是些彈孔。 他望着那道又長又闊的刀痕給那張生來慈祥的臉添上一層英勇的氣概。 他想到這個人便是他的父親,而這個人已經死了。 他一動不動,漠然立着。 他所感到的淒涼,也只是他在看見任何其他一個死人躺在他面前時所能感到的那種淒涼。 屋子裡的人個個在悲傷,悲傷到不能自已。 用人在屋角裡痛哭,神甫在抽抽噎噎地唸著祈禱,醫生在揩着眼淚,死者也在掉淚。 醫生、神甫和那婦人從悲痛中望着馬呂斯,誰都不說一句話,惟有他,才是外人。 馬呂斯,無動于衷,只感到自己的樣子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帽子原是捏在手裡的,他讓它掉到地上,藉以表明自己已哀痛到沒有力氣拿住帽子了。 同時他又感到有些後悔,覺得自己那種行為可恥。 不過,這能說是他的過錯嗎?他不愛他的父親,還有什麼可說的! 上校什麼也沒有留下來。 變賣傢具的錢几乎不夠付喪葬費。 那用人找到一張破紙,交了給馬呂斯。 那上面有上校親筆寫的這樣幾句話: 吾兒覽:皇上在滑鐵盧戰場上曾封我為男爵。 王朝復辟,否認我這用鮮血換來的勛位,吾兒應仍承襲享受這勛位。 不用說,他是當之無愧的。 在那後面,上校還加了這樣幾句話: 就在那次滑鐵盧戰役中,有個中士救了我的命。 那人叫德納第。 多年以來,我彷彿記得他是在巴黎附近的一個村子裡,謝爾或是孟費郿,開着一家小客店。 吾兒如有機會遇著德納第,望儘力報答他。 馬呂斯拿了那張紙,緊緊捏在手裡,那並不是出自他對父親的孝心,而是出自對一般死者的那種泛泛的敬意,那種敬意在大家的心裡總是那麼有威力。 上校身後毫無遺物。 吉諾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一把劍和一身軍服賣給了舊貨販子。 左右鄰居竊取了花園,劫掠了那些稀有的花木。 其他的植物都變成了荊棘叢莽,或者枯死了。 馬呂斯在韋爾農只停留了四十八小時。 安葬以後,他便回到巴黎,繼續學他的法律,從不追念他的父親,彷彿世上從不曾有過那樣一個人似的。 上校在兩天以內入了土,三天以內便被遺忘了。 馬呂斯在帽子上纏了一條黑紗,僅如此而已。 五望彌撒具有使人成為革命派的功用 馬呂斯一直保持着幼年時養成的那些宗教習氣。 在一個星期日,他到聖穌爾比斯去望彌撒,那是一座聖母堂,是他從小由他姨母帶去做禮拜的地方。 那天,他的心情比平時來得散亂沉重些,無意中走去跪在一根石砫後面的一張烏德勒支①絲絨椅上,在那椅背上有這樣幾個字:「本堂理財神甫馬白夫先生。 」彌撒剛開始,便有一個老人過來對馬呂斯說: ①烏德勒支(Utrecht),荷蘭城市,以紡織品著名于世。 「先生,這是我的位子。 」 第230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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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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