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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66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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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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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以前,我在清華大學有個同事,他有一個「圖書室」,其中只有一箱子半的書籍,但是都是由一至千的分類編成,用的是美國圖書協會的分類制度。當我問他一本經濟歷史的書的時候,他很自傲地立時回答說書號是「58073A」。他有美國式的辦事效率,很是自以為驕傲。他是一個真正的美國留學生,不過我說這話的意思,並不是稱頌他。

   談話的藝術 


  

「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這是一位中國學者和他一個朋友談了一次話以後的一句贊語。這句話中含有不少真理。「一夕話」現在已成為一種口頭語,以代表和朋友所做的一次愉快談話,不論是已有過或期望的。

中國有兩三種著作,其書名即《一夕談》或《山中一夕談》。書的性質和英文的《周末閒談》相似。這種和朋友的一夕快談,是人生難得遇到的。因為正如李笠翁所說,凡是真正的智者都拙於言談,而善談者則又罕是智者。

所以在高山寺院中忽然發現了一位深解人生的高士,而同時又是善談者,則其愉快自不亞於一位天文學家發現一顆新行星,或一位生物學家發現一種新植物了。

現在有許多人都以為圍爐聚談或坐桶聚談的談話藝術,已因今日事業生活速率之高而喪失掉。我以為高速率對於這事確有些關係。不過談話藝術的毀滅,實開端於家庭改為沒有火爐的公寓,而由汽車的影響完成這樁毀滅工作。高速率與談天不是完全不合的,因為談天這樁事只在一群富有閒適精神的人當中,舒舒服服,心平氣和,幽默自然的時候方能辦得到。

因為「說話」和「談天」之間顯然有個分別,這兩個中國名詞已表示得很明白。在談話的時候所說的話,天南地北,較為瑣屑,態度較為閒適,而沒有辦公事時那種煞有介事的情形。公事信和朋友之間通問信也有着相類的區別。我們可以和任何人說話或談公事,但不是和任何人可以做一夕之談的。

所以我們如若得到一個能真正談天的朋友,則其愉快實不下于讀一本名著,再加上親耳聽見他的語音,親眼看見他的動作的樂趣。這種快樂的談天,我們有時得之於老友的重逢或回憶當年的談話中;有時則在夜晚間火車的吸煙室中;或旅行時的旅舍中。所談的話,狐鬼、神怪、獨裁、賣國,無所不及,料及未來,也是常事。這種談天,過後可以使我們長在心頭,一世不忘。

當然夜間是最宜于談天的時候。因為白天的談天總好似缺乏夜間那種魔力。至于談天的地點,我以為毫無關係。在十八世紀式的「沙龍」即書室中,可以談關於文學或哲學的閒天,但在農家木桶的旁邊又何曾不可以談。

或在風雨之夕的航船中,對河船上的燈光微映水波,而臥聽船伕閒談當地的一個女子怎樣被選去做皇后娘娘的故事。這類談天之所以悅人者,實在於所得的樂趣因地點時間和談者而各不相同。我們所以能牢記不忘,有時因為談天的時候正值桂子飄香,秋月懸空的佳景下;有時因為是正在風雨之夕,一爐柴火之前,有時因為是正坐在一個高亭之上,遠眺河中船隻往來,而當中有一隻船忽因潮流過激而側翻的時候;或是在清晨坐在車站候車室中的時候。這種眼前即景常和所談的天聯接一起,因而使我們永不能忘。

如若在室內的話,談者或是兩三人或是六七人,老陳微醉,老秦有些傷風鼻塞,都可以使這夕的談天增添趣味。人生是限制於月不常圓,花不常好,良朋不能常聚之中的,所以我們做這類簡單的樂趣,我想不至于為造物所忌吧‧


  
依常例而言,好的談天等於一篇好的通俗文章。兩者之間的體裁和資料都相彷彿。如狐狸精,蒼蠅,英國人的古怪脾氣,東西方文化的異點,塞納河旁的書攤,成衣鋪中的色迷學徒,各國元首、政治家和軍人的軼事,儲藏佛手的方法等等,都是極好極相宜的談天資料。它之所以類似文章,即在體裁的通俗。

所談的題目盡可以嚴肅重大,如本國情形的慘苦混亂,或瘋狂的政治概念潮流之下文明的沒落,剝奪人民的自由,人類的尊嚴,甚至剝奪人類快樂的終點,或關涉真理和公平的大問題等等,均無不可。不過意見的發表總是出之於一種偶然的、閒適的和親切的態度。因為在文明的當中,不論我們對強奪我們的自由者怎樣地惱恨,我們至多隻許用我們的舌頭和筆尖,以輕描淡寫的字句來表示我們的感想。至于充分發揮真情感的激烈言論,自只可以在少數幾個知己朋友之間,私下發泄一下子。

我們要做一次真正的談天,其必要條件是一間關上門的屋子,幾個知己的朋友,旁邊沒有我們所不願意看見的人。那時,我們方能悠閒地發表我們的意見。

這種真正的談天之有異於政治上的交換意見,其對比情形正如一篇優美通俗的文章之有異於政治家的宣言。這類政治家的宣言中雖表示出較為高尚的情感,例如:對於民主制度的意見,服務的願望,窮人的福利問題,精忠報國,崇高的理想主義,酷愛和平,保證維持國交,決不貪圖權位、金錢或名譽等等動人聽聞的說話,但其中終免不了帶著些令人遠而避之的氣息,正如我們畏避一個打扮過分,胭脂粉搽得太濃的妖嬈女人一般。反之,我們在聽到真正有趣的談天,或讀到一篇優美的通俗文章,我們便如面對著一個在河邊洗滌衣服的姣艷少女,穿著極淡雅的布衣服,頭髮或者有一縷拖在前面,身上的紐子或者有一粒未曾扣上,其天真爛漫的姿態自然令人見而生愛。這也就是西方女人特意穿著便服所想要摹仿的動人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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