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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垣衍說:「先生難道沒見過奴僕嗎?十個奴僕侍奉一個主人,難道是力氣趕不上、才智比不上他嗎?是害怕他啊。」魯仲連說:「唉!魏王和秦王相比魏王像僕人嗎?」新垣衍說:「是。」魯仲連說:「那麼,我就讓秦王烹煮魏王剁成肉醬?」新垣衍很不高興不服氣地說:「哼哼,先生的話,也太過份了!先生又怎麼能讓秦王烹煮了魏王剁成肉醬呢?」魯仲連說:「當然能夠,我說給您聽。從前,九侯、鄂侯、文王是殷紂的三個諸侯。九侯有個女兒長的姣美,把她獻給殷紂,殷紂認為她長的醜陋,把九侯剁成肉醬。鄂侯剛直諍諫,激烈辯白,又把鄂侯殺死做成肉乾。文王聽到這件事,只是長長地歎息,殷紂又把他囚禁在牖里監牢內一百天,想要他死。為什麼和人家同樣稱王,最終落到被剁成肉醬、做成肉乾的地步呢?齊湣王前往魯國,夷維子替他趕著車子作隨員。他對魯國官員們說:『你們準備怎樣接待我們國君?』魯國官員們說:『我們打算用十副太牢的禮儀接待您的國君。』夷維子說:『你們這是按照哪來的禮儀接待我們國君,我那國君,是天子啊。天子到各國巡察,諸侯例應遷出正宮,移居別處,交出鑰匙,撩起衣襟,安排幾桌,站在堂下伺候天子用膳,天子吃完後,才可以退回朝堂聽政理事。』魯國官員聽了,就關閉上鎖,不讓齊湣王入境。齊湣王不能進入魯國,打算借道鄒國前往薛地。正當這時,鄒國國君逝世,王想入鏡弔喪,夷維子對鄒國的嗣君說:『天子弔喪,喪主一定要把靈柩轉換方向,在南面安放朝北的靈位,然後天子面向南弔喪。』鄒國大臣們說:『一定要這樣,我們寧願用劍自殺。』所以王不敢進入鄒國。鄒、魯兩國的臣子,國君生前不能夠好好地侍奉,國君死後又不能周備地助成喪儀,然而想要在鄒、魯行天子之禮,鄒、魯的臣子們終於拒絕齊湣王入鏡。如今,秦國是擁有萬輛戰車的國家,魏國也是擁有萬輛戰車的國家。都是萬乘大國,又各有稱王的名分,只看它打了一次勝仗,就要順從地擁護它稱帝,這就使得三晉的大臣比不上鄒、魯的奴僕、卑妾了。如果秦國貪心不足,終於稱帝,那麼,就會更換諸侯的大臣。他將要罷免他認為不肖的,換上他認為賢能的人,罷免他憎惡的,換上他所喜愛的人。還要讓他的兒女和搬弄事非的姬妾,嫁給諸侯做妃姬,住在魏國的宮廷裡,魏王怎麼能夠安安定定地生活呢?而將軍您又怎麼能夠得到原先的寵信呢?」
於是,新垣衍站起來,向魯仲連連拜兩次謝罪說:「當初認為先生是個普通的人,我今天才知道先生是天下傑出的高士。我將離開趙國,再不敢談秦王稱帝的事了。」秦軍主將聽到這個消息,為此把軍隊後撤了五十里。恰好魏公子無忌奪得了晉鄙的軍權率領軍隊來援救趙國,攻擊秦軍,秦軍也就撤離邯鄲回去了。
於是平原君要封賞魯仲連,魯仲連再三辭讓,最終也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設宴招待他,喝道酒酣耳熱時,平原君起身向前,獻上千金酬謝魯仲連。魯仲連笑著說:「傑出之士所以被天下人崇尚,是因為他們能替人排除禍患,消釋災難,解決糾紛而不取報酬。如果收取酬勞,那就成了生意人的行為,我魯仲連是不忍心那樣做的。」於是辭別平原君走了,終身不再相見。
此後二十多年,燕將攻克聊城。聊城有人在燕王面前說燕將的壞話,燕將害怕被誅殺,就據聊城不敢回去。齊國田單攻打聊城一年多,士兵們死了很多,卻攻不下聊城。魯仲連就寫了一封信,繫在箭上射進城去給燕將。信上寫道:
「我聽說,明智的人不違背時機而放棄有利的行動,勇士不迴避死亡而埋沒名聲,忠臣不先顧及自己後顧及國君。如今您發洩一時的氣忿,不顧及燕王無法駕馭臣子,是不忠;戰死身亡,丟掉聊城,威名不能在齊國伸張,是不勇;功業失敗,名聲破滅,後世無所稱述,是不智。有這三條,當世的君主不以之為臣,遊說之士不會為之記載,所以聰明的人不能猶豫不決,勇士是不怕死的。如今是生死榮辱,貴賤尊卑的關鍵,這時不能決斷,時機不會再來,希望您詳加計議而不要和俗人一般見識。
況且,楚國進攻齊國的南陽,魏國進攻齊國的平陸,而齊國並沒有向南反擊的意圖,認為丟掉南陽的損失小,比不上奪得濟北的利益大,所以作出這樣的決策來執行。如今秦國派出軍隊,魏國不敢向東進軍;秦國連橫的局面就形成了,楚國的形勢就危機了;齊國放棄南陽,斷棄右邊的國土而不救,平定濟北,是權衡得失定下的決策。況且齊國決心奪回聊城,您不要再猶豫了,現在楚、魏兩國軍隊都先後從齊國撤回而燕國救兵又沒到。齊國全部的兵力,對天下別無謀求,全力攻打聊城,如果還要據守已經圍困了一年多的聊城,我看您是辦不到的。而且燕國發生動亂,君臣束手無策,上下迷惑,栗腹帶領十萬大軍在國外連續打了五次敗仗,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卻被趙國包圍,土地削減,國君被困,被天下人恥笑。國家衰敗,禍患叢起,民心浮動。如今,您又用聊城疲憊的軍民抵抗整個齊國軍隊的進攻,這如同墨翟一樣地善於據守了。缺乏糧食吃人肉充飢,沒有柴燒,燒人的骨頭,士兵卻沒有叛離之心,這如同孫臏一樣擅長帶兵啊。您的本領已在天下顯現。雖然如此,可是替您考慮,不如保全兵力用來答謝燕國。兵力完好回歸燕國,燕王一定高興;身體完好地回歸本國,百姓好像重見父母,朋友們到一起都會振奮地稱讚、推崇,功業可得以顯揚。對上,輔佐國君統率群臣;對下,既養百姓又資遊說之士,矯正國事,更換風俗,事業名聲都可以建立。如果沒有回歸燕國的心志,就放棄燕國,摒棄世俗的議論,向東到齊國來,齊國會割裂土地予以分封,使您富貴得可以和魏冉、商鞅相比,世世代代稱孤道寡,和齊國長久並存,這也是一種辦法。這兩種方案,是顯揚名聲豐厚實惠的好主意,希望您仔細地考慮,審慎地選擇其中一條。
我聽說,謀求小節的人不能成就榮耀的名聲,以小恥為恥的人不能建立大的功業。從前管仲射中桓公的衣帶鉤,是犯上;放棄公子糾而不能隨他去死,是怯懦;身帶刑具被囚禁,是恥辱。具有這三種情況的人,國君不用他作臣子而鄉親們不會跟他來往。當初假使管子長期囚禁死在牢獄而不能返回齊國,那麼也不免落個行為恥辱、卑賤的名聲。連奴卑和他同名都感到羞恥,何況社會上的輿論呢!所以管仲不因為身在牢獄感到恥辱,卻以天下不能太平感到恥辱,不以未能隨公子糾去死感到恥辱,卻以不能在諸侯中顯揚威名感到恥辱,因此他雖然兼有犯上、怕死、受辱三重過失,卻輔佐齊桓公成為五霸之首,他的名聲比天下任何人都高,而他的光輝照耀著鄰國。曹沫作魯國的將領,多次打仗多次失敗,丟掉了五百里的土地。當初假使曹沫不反覆仔細地考慮,倉促計議就刎頸自殺,那麼,也不免落個被擒敗將的醜名了。曹沫不顧多次戰敗的恥辱,卻回來和魯君計議。趁桓公大會天下諸侯的機會,曹沫憑借一把短劍,在壇台上逼近桓公的心窩,臉色不變,談吐從容,多次戰敗丟掉的土地,一會兒功夫收回來,使天下振動,諸侯驚駭,使魯國的威名在吳、越之上。像這二位志士,不是不顧全小的名節和廉恥,認為一死了之,身亡名滅,功業不能建立,不是聰明的做法。所以摒棄一時的憤怒,樹立終身的威名;放棄一時的憤怒,奠定世世代代的功業。所以這些業績和三王的功業爭相流傳而名聲和天地共存。希望您選擇其中一個方案行動吧!」
燕將看了魯仲連的信,哭了好幾天,猶豫不能自斷。想要回歸燕國,已經產生了嫌隙,怕被誅殺;想要投降齊國,殺死和俘虜的齊人太多了,恐怕降服後被污辱。長長地歎息說:「與其讓別人殺死我,不如自殺。」就自殺了。聊城大亂,於是田單進軍血洗聊城。歸來向齊王報告魯仲連的事,齊王想要封他爵位。魯仲連聽後潛逃到海邊隱居起來,他說:「我與其富貴而屈身侍奉於人,還不如貧賤而輕視世俗放任自己的心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