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為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1)。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議,莫敢難,獨竇嬰爭之,由此與錯郤(2)。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皆喧嘩疾晁錯(3)。錯父聞之,從穎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別疏人骨肉,人口議多怨公者,何也?」晁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4)。」錯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及吾身。」死十餘日,吳楚七國果反,以誅錯為名。及竇嬰、袁盎進說,上令晁錯衣朝衣斬東市。
(1)枝郡:指諸侯國四周邊緣上的郡。(2)郤(xi,戲):通「隙」。隔閡。(3)疾:痛恨。(4)宗廟:這裡代指國家。
晁錯已死,謁者僕射鄧公為校尉,擊吳楚軍為將。還,上書言軍事,謁見上。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1)?」鄧公曰:「吳王為反數十年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非在錯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2),不敢復言也!」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地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劃始行,卒受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於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3)。」乃拜鄧公為城陽中尉(4)。
(1)不:相當於「否」。(2)噤(jin,進):閉口不作聲。(3)恨:悔恨。(4)拜:授官。
鄧公,成固人也,多奇計(1)。建元中(2),上招賢良,公卿言鄧公,時鄧公免,起家為九卿(3)。一年,復謝病免歸。其子章以修黃老言顯於諸公間(4)。
(1)奇計:出人意料的妙計。(2)建元:漢武帝的第一個年號(前
140—前
145)。(3)起家:指由閒居在家起用。(4)修:治。指學習研究。黃老言:指道家學說。黃老,皇帝和老子。
太史公曰:袁盎雖不好學,亦善傅會(1),仁心為質(2),引義慷慨。遭孝文初立,資適逢世(3)。時以變易(4),及吳楚一說(5),說雖行哉,然復不遂。好聲矜賢,竟以名敗。晁錯為家令時,數言事不用;後擅權,多所變更(6)。諸侯發難,不急匡救,欲報私仇,反以亡軀。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
(1)傅會:即附會。(2)質:指本體。(3)資:才智。(4)以:通「巳」。(5)吳楚一說:指建議景帝誅晁錯以息吳楚之亂。(6)變更:指修改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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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譯注
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
邱永山 譯注
【說明】
張釋之、馮唐都是漢文帝時傑出之士。他們不僅有真知灼見,而且敢於堅持正確意見,批評最高統治者,這些都是令人折節佩服的。司馬遷對他們充滿景仰之情,才由衷地稱許他們的言論是「有味哉!有味哉!」。在這篇文章中,作者重點是寫張釋之、馮唐,但也一筆關涉兩面,他們兩人所以能顯示出自己品格的卓異,是因為他們遇到了「從諫如流」的漢文帝。漢景帝時,張釋之由於景帝銜恨在心,「猶尚以前過也」,丟了官職,只能作個徒有其名的淮南王相。而馮唐也被任命作了楚相,甚至最後連這樣的職位都保不住。作者昭示他們的坎坷際遇,是對封建政治的控訴。文末,司馬遷引用《尚書》之語稱讚張、馮是「不偏不黨」,「不黨不偏」。景帝疏遠賢者,不正是亦黨亦偏的表現嗎?作者對封建政治的批判之意是極明顯的。
此文在寫作上也能體現司馬遷的風格,在樸實的敘寫中,蘊蓄著作者強烈的愛憎之情。一些細節之處也能作栩栩如生的描寫,特別是一些人物的對話,更能使傳文有著強烈的文學性,顯示其獨有的性格特徵,如對張、馮二人的犯顏直諫和漢文帝的勇於納諫,都作了生動形象的描繪。
【譯文】
廷尉張釋之,是堵陽人,字季。和他的哥哥仲生活在一起。由於家中資財多而作了騎郎,侍奉漢文帝,十年內得不到陞遷,默默無名。張釋之說:「長時間的做郎官,耗減了哥哥的資財,使人不安。」想要辭職回家。中郎將袁盎知道他德才兼備,惋惜他的離去。就請求漢文帝調補他做謁者。張釋之朝見文帝后,就趨前陳說利國利民的大計方針,文帝說:「說些接近現實生活的事,不要高談闊論,說的應該現在就能實施。」於是,張釋之又談起秦漢之際的事,談了很長時間關於秦朝滅亡和漢朝興盛的原因。文帝很讚賞他,就任命他做了謁者僕射。
一次,張釋之跟隨漢文帝出行,登臨虎圈,漢文帝詢問書冊上登記的各種禽獸的情況,問了十幾個問題,上林尉只能東瞧西看,全都不能回答。看管虎圈的嗇夫從旁代上林尉回答了皇帝提出的問題,答得極周全。想借此顯示自己回答問題有如聲響回應而且無法問倒。漢文帝說:「做官吏不該像這樣嗎?上林尉不可依靠。」於是命令張釋之讓嗇夫做上林令。張釋之過了一會兒才上前說:「陛下認為絳侯周勃是怎樣的人呢?」文帝說:「是長者啊!」又再一次問:「東陽侯張相如是怎樣的人呢?」文帝再一次回答說:「是個長者。」張釋之說:「絳侯與東陽侯都被稱為長者,可這兩個人議論事情時都不善於言談,現在這樣做,難道讓人們去傚法這個喋喋不休伶牙俐齒的嗇夫嗎?秦代由於重用了舞文弄法的官吏,所以官吏們爭著以辦事迅急苛刻督責為高,然而這樣做的流弊在於徒然具有官樣文書的表面形式,而沒有憐憫同情的實質。因為這個緣故,秦君聽不到自己的過失,國勢日衰,到秦二世時,秦國也就土崩瓦解了。現在陛下因為嗇夫伶牙俐齒就越級提拔他,我想恐怕天下人都會追隨這種風氣,爭相施展口舌之能而不求實際。況且在下位的人被在上的人感化,快得猶如影之隨形聲之回應一樣,陛下做任何事情都不可不審慎啊!」文帝說:「好吧!」於是,取消原來的打算,不再任命嗇夫為上林令。
文帝上了車,讓張釋之陪乘在身旁,車慢慢前行。文帝問張釋之秦政的弊端,張釋之都據實而言。到了宮裡,文帝就任命張釋之做了公車令。
不久,太子與梁王同乘一輛車入朝,到了皇宮外的司馬門也沒有下車,當時張釋之迎上去阻止太子、梁王,不讓他們進宮。並檢舉揭發他們在皇宮門外不下車犯了「不敬」罪,並報告給皇帝。薄太后知道了這件事,文帝摘下帽子陪罪說:「怪我教導兒子不嚴。」薄太后也派使臣帶著她的赦免太子梁王罪過的詔書前來,太子、梁王才能夠進入宮中。文帝由此更加看出了張釋之的與眾不同,任命他做了中大夫。
又過了些時候,張釋之升任中郎將。跟隨皇帝到了霸陵,漢文帝站在霸陵的北面眺望。這時慎夫人也跟隨前行,皇帝用手指示著通往新豐的道路給她看,並說:「這是通往邯鄲的道路啊。」接著,讓慎夫人彈瑟,漢文帝自己合著瑟的曲調而唱,心裡很淒慘悲傷,回過頭來對著群臣說:「唉!用北山的石頭做槨,用切碎的苧麻絲絮充塞石槨縫隙,再用漆粘塗在上面,哪還能打得開呢?」在身邊的近侍都說:「對的。」張釋之走上前去說道:「假若裡面有了引發人們貪慾的東西,即使封鑄南山做棺槨,也還會有縫隙;假若裡面沒有引發人們貪慾的東西,即使沒有石槨,又哪裡用得著憂慮呢!」文帝稱讚他說得好。後來任命他做了廷尉。
此後不久,皇帝出巡經過長安城北的中渭橋,有一個人突然從橋下跑了出來,皇帝車駕的馬受了驚。於是命令騎士捉住這個人,交給了廷尉張釋之。張釋之審訊那個人。那人說:「我是長安縣的鄉下人,聽到了清道禁止人通行的命令,就躲在橋下。過了好久,以為皇帝的隊伍已經過去了,就從橋下出來,一下子看見了皇帝的車隊,馬上就跑起來。」然後廷尉向皇帝報告那個人應得的處罰,說他觸犯了清道的禁令,應處以罰金。文帝發怒說:「這個人驚了我的馬,我的馬幸虧馴良溫和,假如是別的馬,說不定就摔傷了我,可是廷尉才判處他罰金!」張釋之說:「法律是天子和天下人應該共同遵守的。現在法律就這樣規定,卻要再加重處罰,這樣法律就不能取信於民。而在那時,皇上您讓人立刻殺了他也就罷了。現在既然把這個人交給廷尉,廷尉是天下公正執法的帶頭人,稍一偏失,而天下執法者都會任意或輕或重,老百姓豈不會手足無措?願陛下明察。」許久,皇帝才說:「廷尉的判處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