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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 83 /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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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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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頁

朗讀:

忽然,從遠處穿堂裡傳來前來換崗的哨兵沉重的腳步聲,槍托碰在地板上,發出噹的一聲響。病房的門打開了,班長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查點病人。一分鐘以後,門又關上了,換上了新崗哨,班長走遠了,四周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這時我才發現,在我左邊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還沒有睡覺,他們彷彿在竊竊私語。

病房裡常有這樣情況:有時兩個病人的床位緊挨着,但他們往往很多天,甚至幾個月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卻突然為深夜的寂靜所激發,他們說起話來,一個人開始推心置腹地向另外一個講述起自己的往事。


  

看來,他們已談了很久了。故事的開頭我沒有聽到,就是現在我也不能全部都聽得清楚;不過我漸漸習慣了,開始完全聽懂了。既然睡不着覺,我何妨不聽一聽呢?……一個人半躺在床上,熱情地講述着,他微微抬起頭,把脖子伸向自己的同伴。他顯然很激動,也很興奮;他很樂意講。

聽他講故事的人,面色陰鬱、毫無興趣地坐在床鋪上,兩腿搭拉著,偶爾喃喃地回答一句,以表示對講故事人的同情;他這樣做似乎主要是出於禮貌,並非出於真實的感情。他不時地取出鼻煙往鼻子裡吸。他叫切列文,是感化連的士兵,年紀在五十歲左右,他是一個總愛繃著臉的空談家,喜歡發表長篇冷冰冰的演說,又是一個自負的傻瓜。講故事的人叫希什科夫,還很年輕,三十來歲,是我們監獄的民事犯,在縫紉車間幹活。

在此以前,我很少注意過他,就是後來,在我蹲監獄的整個期間,他也從未引起過我的興趣。他是一個頭腦空虛、性情乖張的人。他有時沉默寡言,抑鬱不樂,行為粗暴,一連幾個星期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又突然參與某一件事,從一個獄室跑到另一個獄室,到處傳播消息,造謡中傷,撥弄是非,常常因為一點點小事而發火動怒。人們揍他一頓以後,他又沉默起來。

他是一個膽小怕事而又軟弱無力的年輕人。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很藐視他。他個子矮小,骨瘦如柴,眼神總是顯得惶恐不安,有時又面無表情地陷入沉思。當他講述什麼事時,一開頭總是興緻勃勃,熱情洋溢,甚至手舞足蹈——可是突然又把話題扯開,講起別的事情來,或者被一些新的細節所吸引,忘記了前面講的是什麼。

他常常罵人;當他罵人時,總是責怪別人對不起他,而且十分激動,有時甚至失聲痛哭起來……他三絃琴彈得不壞,而且很喜歡彈,節日裡甚至也常跳舞,如果叫他跳,他也能跳得很好……人們要是叫他幹點什麼事情,他都很樂意去幹……這倒不是因為他順從聽話,而是因為他喜歡參與大夥的事情,樂意討好大夥。

我很長時間都未能聽清楚他講的是什麼。起初我也覺得他總是離開本題,被一些無關緊要的情節所岔開。他大概也看出切列文對他的故事几乎毫無興趣,因而他竭力使自己相信,聽他講故事的人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如果他不這樣相信的話,他可能會感到非常傷心的。

「他常到集市上去,」他繼續講道,「大家都向他鞠躬行禮,一句話——他是個財主。」

「你不是說他開舖子嗎?」

「嗯,是的,他開着一個鋪子。我們那個地方的人都很窮。真是一貧如洗呀!女人們從河裡打水,爬上石岸,往菜園裡澆水;人們成天價忙忙碌碌,可是到了秋天,連碗菜湯都喝不上。真窮啊!他卻不然,他開了一大片荒地,僱了三個長工替他耕種,另外還有蜂房,出售蜂蜜,還販賣牲口。

象他這樣的人,在我們那個地方是很受人尊敬的。他已經年過花甲,一把老骨頭也硬了,滿頭白髮,個子也很高大。他常常穿著狐皮襖到集市上去,人們對他很恭敬,覺得他很了不起。『您好啊,安庫季姆·特羅菲梅奇老爹!』——『您也好啊!』他對誰都不傲慢無禮。

『祝您長壽,安庫季姆·特羅菲梅奇!』——『您日子過得可好哇?』他問道。『我們的日子嘛,等到油煙變白的時候,就好了。老爹,您過得可好哇?』——『我們嘛,活着白受罪罷了,也是無所事事呀。』——『祝您長壽,安庫季姆·特羅菲梅奇!』他不藐視任何人,他說出來的話,都一字值千金。


  
他讀過很多書,一肚子學問,什麼經書都看過。他常常讓老伴坐在自己跟前,對她說:『喂,老伴呀,你也聽聽,心裡明白明白。』說完就講解起來。他的老伴其實並不老,是續絃,因為前妻沒有留下孩子。

這位後娶的老伴,也就是瑪麗婭·斯切潘諾夫娜,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年紀都還小,小兒子瓦夏是他六十歲那年生的,女兒阿庫莉卡是他最大的孩子,已經十八歲了。」

「她就是你的老婆嗎?」

“彆著急,一開頭菲利卡·莫羅佐夫就從中搗亂。菲利卡對安庫季姆說:『咱們分開吧;你把那四百盧布還給我,難道我是你的長工不成?我不想和你一塊做生意了,你的阿庫莉卡我也不想娶啦。我現在要過自由自在的生括了。我父母已經雙亡,我要把所有的錢都喝掉花光,然後就去當僱傭兵,十年後等我當上大元帥再來見你們。

』安庫季姆真的把錢還給了他,跟他把賬完全算清了——因為他父親曾和老頭子合夥做過生意。老頭子對他說:『你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他卻說:『嘿,是我不可救藥,還是你不可救藥?我跟你這個白鬍子老頭只能學得一毛不拔。兩個臭錢你都看在眼裡,遇到什麼破爛你都揀——看能不能拿回家去熬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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