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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以下進入了情感上劇烈的矛盾衝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觀根源來自對功業的執着追求,這裡的詩意便象洶湧的波濤一般激憤地向功業思想沖刷過去。詩人即目抒懷,就梁園史事落墨。看一看吧,豪貴一時的魏國公子無忌,今日已經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宮室已成陳跡;昔日上賓枚乘、司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見蹤影。一切都不耐時間的沖刷,煙消雲散,功業又何足繫戀!「荒城」二句極善造境,冷月荒城,高雲古木,構成一種淒清冷寂的色調,為遺蹟荒涼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較為永恆的事物,同舞影歌聲人世易於消歇的事物對舉,將人世飄忽之意點染得十分濃足。如果說開始還只是開懷暢飲,那麼,隨着感情的激越,到這裡便已近於縱酒顛狂。呼五縱六,分曹賭酒,簡單幾筆便勾畫出酣飲豪博的形象。「酣馳暉」三字寫出一似在同時間賽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飲情態躍然紙上。
否定了人生積極的事物,自不免消極頽唐。但這顯然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悶而生,否定由執着而來,狂放和否定都是變態,而非本志。因此,愈寫出狂放,愈顯出痛苦之深;愈表現否定,愈見出繫戀之摯。劉熙載說得好:「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藝概》卷二)正因為如此,詩人感情的旋律並沒有就此終結,而是繼續旋轉升騰,導出末段四句的高潮:總有一天會象高臥東山的謝安一樣,被請出山實現濟世的宏願。多麼強烈的期望,多麼堅定的信心!李白的詩常夾雜一些消極成分,但總體上並不使人消沉,就在於他心中永遠燃燒着一團火,始終沒有丟棄追求和信心,這是十分可貴的。
這首詩,善於形象地抒寫感情。詩人利用各種表情手段,從客觀景物到歷史遺事以至一些生活場景,把它如觸如見地勾畫出來,使人感到一股強烈的感情激流。我們好象親眼看到一個正直靈魂的苦悶掙扎,衝擊抗爭,從而感受到社會對他的無情摧殘和壓抑。
清人潘德輿說:「長篇波瀾貴層疊,尤貴陡變;貴陡變,尤貴自在。」(《養一齋詩話》卷二)這首長篇歌行體詩可說是一個典範。它隨着詩人感情的自然奔瀉,詩境不停地轉換,一似夭矯的游龍飛騰雲霧之中,不可捉摸。從抑鬱憂思變而為縱酒狂放,從縱酒狂放又轉而為充滿信心的期望。波瀾起伏,陡轉奇兀,愈激愈高,好象登泰山,通過十八盤,躍出南天門,踏上最高峰頭,高唱入雲。
(孫靜)
橫江詞六首(其一)
橫江詞六首(其一)
李白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
猛風吹倒天門山,白浪高於瓦官閣。
李白早期創作的詩歌就煥發着積極浪漫主義的光彩,語言明朗真率,他這種藝術特色的形成得力於學習漢魏樂府民歌。這首詩,無論在語言運用和藝術構思上都深受南朝樂府吳聲歌曲的影響。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開首兩句,語言自然流暢,樸實無華,充滿地方色彩。「儂」為吳人自稱。「人道」、「儂道」,純用口語,生活氣息濃烈。一抑一揚,感情真率,語言對稱,富有民間文學本色。橫江,即橫江浦,在今安徽和縣東南,位於長江西北岸,與東南岸的采石磯相對,形勢險要。從橫江浦觀看長江江面,有時風平浪靜,景色宜人,所謂「人道橫江好」;然而,有時則風急浪高,「橫江欲渡風波惡」,「如此風波不可行」,驚險可怖,所以「儂道橫江惡」,引出下面兩句奇語。
「猛風吹倒天門山」,「吹倒山」,這是民歌慣用的誇張手法。天門山由東、西兩梁山組成。西梁山位於和縣以南,東梁山又名博望山,位於當涂縣西南,「兩山石狀飈岩,東西相向,橫夾大江,對峙如門」(《江南通志》),形勢十分險要。「猛風吹倒」,詩人描摹大風吹得兇猛:狂飈怒吼,呼嘯而過,彷彿要颳倒天門山。
緊接一句,順水推舟,形容猛風掀起洪濤巨浪的雄奇情景:「白浪高於瓦官閣。」猛烈的暴風掀起洪濤巨浪,激起雪白的浪花,從高處遠遠望去,「白浪如山那可渡?」「濤似連山噴雪來」。沿著天門山長江江面,排山倒海般奔騰而去,洪流浪峰,一浪高一浪,彷彿高過南京城外江邊上的瓦官閣。詩中以「瓦官閣」收束結句,是畫龍點睛的傳神之筆。瓦官閣即瓦棺寺,又名昇元閣,故址「在建康府城西隅。前瞰江面,後據重岡,……乃梁朝故物,高二百四十尺」(《方輿勝覽》)。它在詩中好比一座航標,指示方向、位置、高度,詩人在想象中站在高處,從天門山這一角度縱目遙望,彷彿隱約可見。巨浪滔滔,一瀉千里,向着瓦官閣鋪天蓋地奔去,那洶湧雄奇的白浪高高騰起,似乎比瓦官閣還要高,真是蔚為壯觀。詩人描繪大風大浪的誇張手法,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猛風吹倒天門山」,顯然是大膽誇張,然而,從摹狀山勢的險峻與風力的猛烈情景看,可以說是寫得活龍活現,令人感到可信而不覺得虛妄離奇。「白浪高於瓦官閣」,粗看彷彿不似,但從近大遠小的透視規律上看,站在高處遠望,白浪好象高過遠處的瓦官閣了。這樣的誇張,合乎情理而不顯得生硬造作。
詩人以浪漫主義的彩筆,馳騁豐富奇偉的想象,創造出雄偉壯闊的境界,讀來使人精神振奮,胸襟開闊。語言也象民歌般自然流暢,明白如話。
(何國治)
橫江詞六首(其五)
橫江詞六首(其五)
李白
橫江館前津吏迎,向余東指海雲生,「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
我國的舊詩中,雖則也間有相互問答之詞,如詩經的「女曰:鷄鳴。士曰:昧旦。」(《詩經。齊風。鷄鳴》)以及《孔雀東南飛》中蘭芝與使君的對白,但數量少得很,一般都是作者一人在作獨白。尤其在一首絶句中,限于字數,要包括雙方的問答,的確是不簡單的。
李白這一首詩,不但有主客雙方的對白,而且除了人地以外,還輔以說話時的手勢,奕奕如生,有聲有色。第一句「橫江館前津吏迎」,寫出李白與津吏(管渡口的小吏)在橫江浦(今安徽和縣東南)的驛館前相逢。一個「迎」字點出津吏的社會地位與李白懸殊。第二句「向余東指海雲生」形象寫得極其活躍,几乎使人在紙上看到這一年老善良的津吏拉著少年李白的袖子,一手指向遙遠的天空,在警告李白說:雲生海上,暴風雨即將來臨。津吏為什麼這樣說呢?當然為了李白先提出要渡江,否則決不會有對方尚未開口,來意未明之前,就先湊上去的。第三句中的「郎今欲渡」四字,就證實了津吏未舉手東指以前,李白就先已提出了「欲渡」,這一手法就將李白所說的話,包括在津吏的話中,不必再加明寫,而自然知道是對白,因此筆墨上就非常凝煉,非常精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