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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這個時候,隨着幾聲汽笛和閃過的燈光之後,打開的車門外面已經出現了車站的樹木,上面壓着一層沉甸甸的積雪,挺拔的枝幹像捧着麵包和鹽似的迎向列車。車還開得很快就首先跳到沒有被人踩過的站台雪地上的是那些水兵,他們趕在所有人的前面跑向車站站房的拐角後邊,那兒常常是憑藉山牆的遮擋而藏着一些出售違禁食品的買賣人的地方。
水兵的黑色制服、無檐帽的飄帶和越向下越肥大的喇叭褲,使他們的腳步顯出一種衝擊猛進的姿態,讓人不得不像面對著飛速衝過來的滑雪或滑冰的人那樣閃開一條路。
車站拐角後面,附近村子裡的農婦激動得彷彿等待算命似的,一個接一個彼此遮擋着躲在那裡,帶來的有黃瓜、乳酪渣、煮熟的牛肉和黑麥納渣餅,為了防寒,都用縫好的棉套使這些東西保持住熱氣和香味。婦女們和姑娘們把頭巾扎到短皮襖下面,被一些水兵開的玩笑弄得臉像罌粟花一樣漲得通紅,同時又非常害怕,因為各種反投機倒把和禁止自由買賣的行動隊大部分都是由水兵組成的。
農婦們不知所措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列車停穩以後,其餘的乘客接踵而來。人群開始混雜,生意馬上興旺起來。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圍着這些做生意的女人轉圈子走着,把那條大毛巾搭在肩上,裝作要在車站旁邊用雪擦擦臉的樣子。人堆裡已經有人好幾次朝她喊着:「喂,喂,那位城裡來的太太,想用毛巾換點兒什麼?」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並沒停下來,和丈夫一起繼續朝前走。
在賣東西的行列最末尾的地方,站着一個女人,圍着黑底紅花紋的頭巾。她發現了那條繡花的毛巾,鋭利的眼睛立刻一亮。她看了看兩側,確認不會有什麼危險,然後就快步走到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緊跟前,把蓋住自己要賣的東西的布掀開,飛快地噴着熱氣悄聲說:「看看這是什麼。大概沒見過吧?不流口水嗎?好啦,別划算太久,不然會被沒收的。用毛巾換這半隻威兔子吧。」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沒聽清楚她最後這句話,心裡想著她好像說的是一條什麼毛巾,於是又追問了一句。
這女人說的就是她手裡拿着的那半隻從中間劈開、從頭到尾整個用油煎過的兔子。她重又說:「用毛巾換這半隻兔子。你還瞧什麼?興許以為是狗肉吧。我男人是打獵的。這是兔子,是兔子呀。」
交換成功了。雙方都認為自己占了便宜,對方吃了虧。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感到很羞愧,覺得是不誠實地愚弄了這個可憐的農婦。那女人對這筆交易很滿意,於是急忙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招呼一個也做完生意的女鄰居,踏上雪地上踩出來的向遠處延伸的一條小路,一同回家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裡起了騷動。一個老太婆不知在什麼地方喊叫:「往哪兒走,騎兵老爺,給錢哪?什麼時候給過我,你這沒良心的?喂,你這個貪得無厭的東西,人家喊他,可他只管走,連頭也不回。站住,我說你站住,同志先生!哨兵!有強盜!搶東西啦!就是他,就是他。把他抓住!」
「怎麼回事?」
「就是那個沒鬍子的,一邊走還一邊笑呢。」
「是那個胳膊肘破了的?」
「不錯,就是。哎呀,老爺子們,搶東西啦!」
「是那個袖口打了補丁的?」
「不錯,就是。哎呀,老爺子們,搶東西啦!」
「出了什麼怪事?」
「那傢伙要買老太太的餡餅和牛奶,吃飽喝足了,拔腿就走。她不是在那兒哭嘛,真坑人。」
「不能白白放過他。應該抓起來。」
「別忙着去抓。沒看見他身上纏滿了子彈帶。他不抓你就算便宜了。」
第十四節車廂裡也坐上了幾個被征到勞役隊的人。看守他們的是個叫沃羅紐克的押送兵。他們當中由於種種原因最引人注意的有三個人:彼得格勒一家公營小酒店的出納員普羅霍爾·哈里托諾維奇·普里圖利耶夫,車上的人都管他叫「出納」;小五金店的一個十六歲的男學徒瓦夏·佈雷金;頭髮已經花白的合作主義者革命家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在舊時代曾經服過種種的苦役,到了新時期又嘗到許多新的滋味。
這些被徵集來的人原本互不相識,只是隨着無可選擇的機遇湊到一起,一路上才彼此熟悉起來。從車上的談話當中才知道,出納員普里圖利耶夫和學徒瓦夏·佈雷金原來是同鄉,都是維亞特省的人,而且過不了多久,火車就要路過他們出生的地方。
普里圖利耶夫本是馬爾梅田市的小市民,他身材長得惇惇實實,留着平頭,臉上有些淺麻點,渾身上下邀迫退遏。他穿了一件已經發黑的灰色敞領上衣,腋下浸透了汗漬,緊貼在身上,彷彿是女人的長裙上半截緊包住豐滿的腰身的那一段。他很少講話,顯得有些遲鈍,一連幾個小時都在想心事,一面不住地找兩隻生有雀斑的手上已經開始化膿的小疣子,直到撓出了血。
前一年的秋天,他在涅瓦大街和鑄工街拐角上正好遇到一次街上的大搜捕。人家檢查他的證件。他拿的原來是發給非勞動分子的第四類的食品供應卡,不過憑這張供應卡從來沒領到過任何東西。根據這個就把他扣住了,接着就和許多因同樣理由在街上被攔住的人一起被押送到了兵營。用這個辦法收攏來的一批人,按照先前去阿爾漢格爾斯克戰線修戰壕的慣例,開始是要發送到沃洛格達去,後來中途返回,又經過莫斯科派往東部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