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等一等,高等車廂得到前面去找。人真是太多啦。現在能坐到貨車的緩衝器上,也得說聲謝謝。」
「這位出公差的先生,您別聽他們的。您聽我給您說說。現在已經取消了單一編組的車次,只有一種混合的。它既是軍車,也是囚車,既能拉牲口,也能裝人。舌頭是軟的,隨便怎麼說都行,不過要是讓人家明白,就應該給人家講清楚。」
「你可真能解釋,夠得上是個聰明人。他們拿到了公務人員車廂的乘車證,這不過是事情的一半。你應該替他們往下一步多想想,然後再說話。這麼顯眼的身份,難道能上那個車廂?那節車上坐的都是部隊的弟兄們。水兵不只是眼光老練,腰帶上還有槍。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有產階級,何況還是原先老爺堆裡的醫生。水兵抄起傢伙,就能像拍蒼蠅一樣給他一下子。」
要不是又有了新情況,這番對醫生和他~家人表示同情的議論不知道還會扯到什麼地方去。
候車的人群早就透過車站的厚厚的窗玻璃把目光投向遠方。長長的月台上的遮檐只能讓人看到遠處線路上的落雪。在這麼遠的距離,雪花看起來像是停在半空中,然後慢慢地落下去,好像是沉到水裡餵魚用的麵包渣。
早就有一群群的人和單個的人朝很遠的地方走去。當走過去的人為數不多的時候,影影綽綽地出現在雪花簾幕的後面,讓人以為是些鐵路員工在檢查枕木。可是他們~下子聚成一堆。在他們要去的遠處騰起了機車的煙霧。
「開門,這幫騙子!」排隊的人吼叫起來。人群擁上來靠到門前。後面的開始向前邊擁擠。
「瞧他們幹的好事!這裡用牆擋着,那邊不排隊就繞進去啦!人家一會兒就把車塞得滿滿的,我們還像綿羊一樣站在這兒!開門,鬼東西!我們砸門啦!喂,夥計們,用力擠,加油!」
「傻瓜,你們羡慕什麼人呢?」那位無所不知的懂法律的人開了口。「那幫人是從彼得格勒押解來眼勞役的。原先派到北部地區的沃洛格達,現在又往東部前線趕。不是自願的,有押送隊。去挖戰壕。」
路上已經走了三天,不過離開莫斯科並不遠。沿路一片冬日景象,鐵路、田野、森林和村舍的屋頂都理在雪下。
日瓦戈一家幸運地在車廂左側靠前的上層舖位安頓下來,旁邊是一扇長方形的昏暗小窗。一家人坐在一起,沒有分開。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是頭一次坐貨車。在莫斯科上車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用雙手把女人們舉到車廂上,車廂邊沿上有一扇沉重的活動拉門。上路以後,女人們開始逐漸適應,自己也能爬上這輛取暖貨車了。
開始,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覺得這些車廂就像是裝上輪子的牲畜欄。照她的想法,這種小籠子似的東西,一碰撞或者震盪肯定就要垮掉。但是一連三天在行進途中經過改換方向和彎道、岔道前後左右的晃動,整整三天車廂下面的輪軸像玩具鼓鼓相似的敲敲打打,火車還是順順噹噹地行駛,說明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擔心毫無根據。
由二十三節車廂組成的列車(日瓦戈一家坐的是第十四節),只能有一部分,或是車頭,或是車尾,或是中間的幾節,能靠近沿路那些很短的站台。
前邊的一些車廂坐的是軍人,中間的是普通乘客,尾部是徵集來服勞役的。
後一類乘客將近五百人,包括各種年齡和形形色色的身份、職業。
這一類形形色色的乘客占了八個車廂。除了那些穿戴得很好的有錢人、彼得格勒的交易所經紀人和律師以外,還可以看到那些被列人剝削階級的膽大妄為的馬車快、地板打蠟工、澡堂雜工、買賣舊貨的邀靶人、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病人以及小商販和修道土。
第一種人圍着燒得通紅的小爐子坐在立放著的短圓木樁上,彼此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聲談笑。這些人都有各種關係。他們並不灰心喪氣,家裡有影響的親屬正在為他們打點,在途中就可能得到赦免。
第二種人穿的是高筒靴和開襟的長袍,或是外套和一件束了腰帶的長襯衫,光着腳,有的蓄了鬍鬚,有的臉颳得乾乾淨淨。他們站在悶熱的取暖貨車的稍稍推開一點的車門跟前,手扶着門框和欄在門前的橫杠,陰鬱地望着沿路經過的地方和那些地方的人,不和任何人交談。他們沒有所需要的熟人,也沒有什麼可以指望的。
所有這些人並沒有都坐上規定的車廂。一部分散在列車的中部,和普通乘客混在一起。第十四節車裡就有這類人。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上邊躺得很不舒服,而且礙着低矮的車頂又直不起身子。每逢列車臨近一個車站的時候,她總要從上舖位垂下頭,從開着的門縫看看遠處出現的停車點,判斷一下是不是有東西可換,值不值得從舖位上下來到外面去。
這一次也是如此。減慢的車速把她從瞌睡中驚醒。取暖貨車在許多條道岔上顛動着,說明這是一個大站,停車時間不會短。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錯曲着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理了埋頭髮,然後把手伸到裝東西的口袋裏,從底下翻出一條大毛巾,上面綉着幾隻公鷄、幾個青年小伙子、一些弧形線條和幾個車輪。
這時候醫生也醒了,他第一個從舖位上跳下來,然後幫着妻子從舖位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