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家裡。已是薄暮時分。在一天無謂的奔波之後,他竟然覺得這個家也倍感淒清或者說十分可厭。走進前廳,他一眼瞧見聽差伊凡仰臥在骯髒的沙發上,面朝天花板吐着唾沫,居然不偏不倚地吐在同一個地方。伊凡這副懶散樣子使他十分惱火;他脫下帽子,啪地一聲打在伊凡的腦門上,說道:「你這豬玀,盡幹些傻事!」
伊凡猛地跳了起來,飛快地跑上前去給他脫掉外套。
少校進了自己的房間,神情疲憊而又傷感,一下子倒在圈椅裡,最後嘆了幾口氣說: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幹嗎這麼不幸?我就是缺胳膊斷腿,那也還好些;就是沒有耳朵,樣子是難看,那也還可以忍受;可是一個人沒有鼻子,鬼知道是一副什麼醜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簡直就是廢物,扔到窗外去還恐怕來不及呢!要是在戰場上或者決鬥時被人削掉了,要不然是因為我自己不慎碰掉了,那也情有可原;可是,鼻子是無緣無故地弄丟的,白白地丟失了,連一個子兒也不值!啊,不,這怎麼可能呢,」他想了想,又說了一句。「鼻子怎麼會不見呢;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不可思議的。這或許是在做夢,要不,是幻覺吧;說不定本來是刮臉之後用來擦鬍子的白酒,我錯把它當水喝了。伊凡這個笨蛋沒有拿走,我準是一口把它喝了。」
少校為了證實自己並沒有喝醉,使勁揪了一下自己,痛得出聲地喊了起來。這分明告訴他並不是在做夢。他悄悄地走到鏡子前面,起初眯起眼睛,心想或許鼻子還在老地方呢;
可是,他立刻往回倒退了幾步,說道:
「真是個醜八怪!」
這真是不可思議。假如丟失一粒鈕扣,一把銀匙,一塊表或者別的物品,倒還說得過去;可是這東西丟了,怎麼可能呢?何況又是在自己的家裡!....柯瓦廖夫思前想後,覺得最有可能從中搗鬼的不會是別人,而是校官夫人波德托欽娜,因為她一心想把女兒嫁給他。他自己倒也喜歡向她的女兒獻獻慇勤,不過卻迴避最終的結緣。當校官夫人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想把女兒嫁給他的時候,他說了一番恭維的話,然後婉言推脫說,他還年輕,還要服務
5年,到了
42歲時再說。所以,校官夫人大概出於報復之心,下決心來毀掉他的容貌,僱了巫婆來幹這種勾當,因為無論如何難以設想,鼻子會是被人割掉的;沒有人到他房裡來過。理髮匠伊凡·雅可夫列維奇還是星期三給他刮過臉,而星期三一整天,就是星期四那天,他的鼻子還是完好無損的,——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再說,他也會覺得痛嘛,而且傷口無疑也不會好得這麼快呀,一下子就變得像煎餅一樣又平又光了。他在腦子裡想好了幾項對策:向法庭正式起訴校官夫人,要不就親自找她當面揭穿整個陰謀。正當他在沉思默想之際,一道光線從門洞裡倏然透了進來,那是伊凡在前廳點上了蠟燭。不一會,伊凡進來了,手擎着蠟燭,把整個房間照得通亮。柯瓦廖夫的頭一個動作,便是抓起手帕,掩住鼻子留下陳跡的地方,以免這個糊塗蟲看見老爺的這副怪模樣真的嚇得目瞪口獃。
伊凡剛剛回到僕人的住屋裡去,前廳便傳來一個陌生人的說話聲:
「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住在這裡嗎?」
「請進。柯瓦廖夫少校是在這兒,」柯瓦廖夫答道,趕快起身去開門。
進來的是一位外表漂亮的警官,長着一臉不淺也不深的絡腮鬍子,雙頰圓胖,正是故事開頭時站在伊薩基耶夫大橋橋頭的那個人。
「您丟了鼻子吧?」
「是的。」
「現在找到了。」
「您說什麼?」柯瓦廖夫大聲喊道。他一時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兩眼瞪得大大地凝望着站在前面的巡長,一縷搖曳不定的燭光在那厚嘴唇和胖雙頰上分明地閃動着。「怎麼找到的呢?」
「說來也怪:差不多是在路上把他截住的。他已經坐上驛車,準備動身去里加了。證件早就辦好了,寫的是一個官員的名字。真是奇怪,我本人起初也以為他是一位紳士。幸虧我隨身帶著一副眼鏡,所以我立刻發現他是鼻子。要知道我眼力很差,要是您站在我的面前,我只能看見您的模樣兒,可是鼻子、鬍子全都看不清。我的岳母,就是我內人的母親,眼也不好使。」
柯瓦廖夫真是喜不自勝。
「它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我這就去。」
「別急呀。我知道您急着要用,把它帶來了。真奇怪,這案子的主謀就是沃茲涅仙街上的理髮匠,這個騙子手現在關押在拘留所裡了。我早就懷疑他酗酒成性和乾著偷摸的勾當,前天他順手牽羊,偷了一家鋪子的一副鈕扣。您的鼻子現在是原物奉還。」
說著,巡長伸手到口袋裏,掏出了用紙包着的鼻子。
「不錯,就是它!」柯瓦廖夫大聲嚷開了。「確實是它!請您賞臉,今兒個跟我喝杯茶吧。」
「不勝榮幸之至,可是無法奉陪:我這就要到瘋人院去走一遭....各樣食品價格一個勁兒地往上漲....我家裡還有岳母,就是我內人的母親,還有幾個孩子;大孩子倒像是很有出息: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孩,可惜拿不出錢來供他上學....」
柯瓦廖夫悟出了話中的用意,從桌上抓起一張紅票子①,塞到巡長手裡;巡長兩腳一碰,行了個禮,轉身走出門去,柯瓦廖夫几乎是一轉眼便聽見了巡長在街上的吆喝聲,他連着打了幾個耳光,告誡一個傻頭獃腦的莊稼漢不該把一輛大車正好趕到了林蔭道上。
①舊俄貨幣,值
10盧布。
巡長走後,八等文官好大一陣子處于神思恍惚之中,過了幾分鐘才看清東西,恢復了知覺,這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狂喜使他陷入了無知無覺的境地。他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找回的鼻子,又一次仔細地端詳着它。
「不錯,是它,確實是它!」柯瓦廖夫少校說道。「瞧,左邊還有昨天才冒出來的小癤子呢。」
少校一高興,几乎要格格地笑出聲來。
然而,人世間花開易落,好景不常,所以,一時的歡欣轉眼便不再那麼熱烈,隨後越發淡薄,最後悄然化作平常的心境,猶如一顆石子激起一圈漣漪終不免復歸為一片波平浪靜的水面。柯瓦廖夫仔細想了想,這才琢磨到事情還沒有了結呢:鼻子是找回來了,可是還得把它裝上去,安放到原來的地方去才行。
「萬一它裝不上去怎麼辦?」
少校這麼自問自答着,臉色陡地變得煞白了。
他懷着難以言喻的恐懼心情直奔桌前,移過鏡子來,唯恐把鼻子裝歪了。他的雙手抖個不停,小心而謹慎地把鼻子安放在原來的地方。哎呀,糟了!鼻子粘不住!....他把鼻子送到嘴邊,輕輕地朝它呵着暖氣,然後再一次把它安放在兩頰之間那塊又平又光的地方;可是,那鼻子無論如何也掛不住。
「好了!好了!爬上去呀,笨傢伙!」他對鼻子說。可是,鼻子就像是木頭做的一樣,隨粘隨掉,還發出木塞子一般的古怪聲響。少校的臉孔痙攣得難看起來。「難道鼻子就裝不成了麼?」他萬分驚恐地說道。然而,無論他怎麼一而再地把鼻子安放在原來的地方,總是白費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