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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後我出去散步。大齋戒節日的城裡,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飄落下來,格外鬆軟,格外潔白,使人產生春天即將來臨的錯覺。雪地上一個馬車伕駕着車從我身邊悄然馳過,神情是那麼無憂無慮,大概剛纔在什麼地方搶着喝了幾杯,現在還一心想著交上好運……看起來,這不是很平常麼?可是現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個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後,我心中立刻產生了一股激情,想讓這印象白白地銷聲匿跡,又產生一種自私的貪慾,想立刻抓住這個印象,據為己有,並且從中撈取點什麼東西。
這個一晃而過的車伕,他的姿態、神情、動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閃過,並且留下同閃過去的東西極相似的痕跡,久久地徒然地折磨着我的心!再往前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大門,門口便道旁停着一輛轎式馬車,漆得油亮亮的,車身透過白色大雪片發出黑光,高大的後輪輪胎上粘上了層積雪,象是用奶油製成的,輪子陷在積雪中,積雪上面又灑上一層鬆軟的新雪。我走着,看了看車伕的背影,他肩寬體厚,高高地坐在駕車台上,孩子般地把腰帶系在腋下,戴一頂四角絨帽,帽子厚得象坐墊一樣。忽然間,我發現有隻極可愛的小狗,它趴在馬車的玻璃門後面,蹲在精美的緞子坐墊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張望着窗外,象是要張口說話的樣子。它的耳朵完全象個蝴蝶結。
我的心又被閃電般的喜悅刺痛了:啊,可別忘了——一個真正的蝴蝶結!
我順便走進圖書館。這是一座為數不多的老圖書館,藏書豐富,然而門可羅雀,一片淒涼!房屋陳舊,巨大的前廳空空蕩蕩,通向二樓的樓梯陰森得很,門上的破破爛爛的氈子外綁着膠布。三個大廳從上到下到處都是凌亂破爛不堪的書籍,廳裡還有一張長櫃檯,一張斜面寫字桌。女管理員是個矮個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
她穿一身素靜的黑衣服,一雙手乾瘦蒼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跡;還有一個無人照管的少年聽她使喚,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軟的鼠灰色頭髮許久都沒有修剪了……我走向「讀者之家”,這房間是圓形的,充滿了煤氣味,正中有一張圓桌,上面捆着《教區公報》、《俄羅斯朝聖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讀者,一個瘦弱的中學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着頭,故意低聲地翻動一本大部頭書,還老是用探成一團的手帕輕輕地擦鼻子……除了我們兩人,誰還會到這兒來坐呢?在整個城裡,我們都孤獨得同樣古怪,讀的書也同樣古怪。那中學生正在讀《田賦》②,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讀這種書實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員要《北方雄蜂報》、《莫斯科信使報》、《北極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時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着我……我也取過《名人傳》之類的新書,完全是為了從中尋求增強自己信心的東西,出於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詩人、小說家,數也數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幾個?荷馬、賀拉斯③、維吉爾④、但丁、彼得拉克⑤……莎士比亞、拜倫、雪萊、歌德……拉辛⑥、莫里哀⑦……老是這本《堂·吉訶德》,老是那本《曼依·萊斯戈》⑧……我記得,在這個房間裡我第一次讀到拉季謝夫⑨的作品,使我讚歎不已。“我舉目四望,人類的苦難挫疼着我的心!」
我在暮靄中走出圖書館,沿著暗下來的街道漫步。四處響起悠悠的鐘聲。我想起自己,想著她,想著遙遠的家鄉,無限感傷、悲愁,信步來到一座教堂裡。這裡同樣門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數點燭火,寥寥幾個老頭兒老太婆。
教堂執事虔誠地站在燭櫃後面,紋絲不動,他的灰色頭髮學農夫那樣正中分出一條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樣精明。教堂司事雙足疲乏,步履艱辛,到這兒扶扶歪倒流油的蠟燭,又到那兒吹滅快要燃盡的燭頭,弄得焦糊味和蠟油味滿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燭頭放進衰老的拳頭裡,捏成一團。看得出,他已經厭煩透了我們這不可理解的塵世生活,還有它的年年重複的一整套聖禮、洗禮、聖餐禮、婚禮、葬禮、一切節日、一切齋期。
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長袍,沒有技法衣,身子單薄得讓人看得不舒服,頭上沒戴帽子,頭髮披散着,象在家裡和象婦女一樣;他面對緊閉的聖壇門站着,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項巾垂到地上。他嘆了口氣,提高嗓門說:「上帝,我生命的主宰……」聲音在充滿悲慼、懺悔的氛圍的幽暗中,在淒清的空屋裡迴蕩。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氣,又看見青灰色的薄暮。一個乞丐故作恭順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腦袋,一頭的濃密灰髮現在我的眼前。
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狀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錢幣以後,便抬起眼睛望瞭望我,使我猛吃一驚:一雙水汪汪的綠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個凸起的、有許多細孔的草萄組成的鼻子!……啊哈,這又叫我高興得難過:三個草莓組成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