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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下走,望着漸漸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頂的輪廓,這些輪廓蘊含著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這美使我苦惱。有誰寫過老屋頂這個題材呢?街燈亮了,把商店的櫥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現出一個個移動着的黑影,黃昏象曬圖紙一樣發藍,城市變得柔和舒適起來……我象個偵探似的尾隨着一個個的行人,盯着他們的背影,他們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獲他們身上的什麼,竭力深入到他們的內心……寫!應該寫屋頂,寫套鞋,寫背影,決不是為了「同專制和暴力作鬥爭,保衛被壓迫和受窮困的人們,塑造鮮明的典型,描繪社會、時代及其情緒和思潮的巨幅圖畫!」我加快腳步,來到奧爾利克河邊。黃昏已成黑夜,橋上煤氣燈通明。
燈下有個流浪漢,他貓着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樣望着我,全身哆嗦,獃獃地囁嚅道:「大人!」他赤腳直立在雪地上,腳掌凍得通紅,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襯衫和一條粉紅色的短褲權,浮腫的瞼上生有粉刺,眼睛渾濁,好似蒙上許多層冰。我象小偷似的迅速捉住這個印象,藏在心裡,為此塞給他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生活太可怕了!不過真的「可怕」嗎?或許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麼值得「可怕」?這在前幾天,我曾將五戈比施捨給一個同樣的流浪漢,而且天真地喊道:「你們這樣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針對我這句蠢話以那麼粗魯、強硬和惡狠狠的語氣嘶啞地嚷道:「沒什麼可怕的,年輕人!」我走過了橋,那邊一座大樓的底層是豬肉店,櫥窗燈光耀眼,裡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灌腸和火腿,以至几乎看不見這個亮如白晝的商店內部,那兒上上下下也掛滿了這些東西。「社會對比!」我走過雪亮的櫥窗,心裡挖苦道,還想著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進一家車伕茶館,坐在人聲鼎沸、擁擠悶熱的房間裡,觀察那些鮮紅的肥臉、那些紅鬍子、那擺在我面前的托盤,托盤生鏽剝落,上面擺兩把白茶壺,壺蓋和壺把有根濕繩子拴住……是觀察人民日常生活嗎?你們錯了——只不過是觀察那個托盤,這根濕繩子!
①英語:旁觀者。
②指古羅斯時代的田賦。
③賀拉斯——紀元前六五至八年羅馬詩人。
④維吉爾——紀元前七O至一九年羅馬詩人。
⑤彼得拉克(
1304—
1374),意大利詩人。
⑥拉辛(
1639—
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作家。
⑦莫里哀(
1622—
1673),法國喜劇作家。
⑧《曼依·萊斯戈》是法國作家普雷沃(
1697—
1763)的作品。
⑨阿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拉季謝夫(
1749—
1802),俄國革命文學的奠基人。
十二
我有時到火車站去。凱旋門外一片昏暗,外縣荒涼的夜開始了。我腦海裡浮現出一座我從未見過、並不存在的小城鎮,它是我想象出來的,但是我確乎在裡面度過了我的一生。我看見了白雪皚皚的寬闊的街道,積雪中幾間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間的紅色的燈火……我高興地反覆對自己說:對,對,就這麼寫,就這麼三個詞:積雪、破屋、神燈……再不要別的了!——田野裡的寒風已經送來機車的吼聲,哧哧的排汽聲,還有煤炭的氣味,給人甜滋滋的感覺,使人內心激蕩,產生一種嚮往遠方、嚮往廣闊天地的感情。
迎面一輛黑乎乎的馬車拉著乘客飛馳而來——難道是莫斯科的郵車到了?真的,小賣部餐廳顧客擁擠,熱閙非凡,燈火通明,瀰漫著廚房和茶炊的氣味;韃靼人侍役穿來竄去,他們的燕尾服後襟不住地擺動。這些人無一例外的是羅圈腿,黑臉膛,寬顴骨,馬眼睛,腦袋瓜子圓得象炮彈,青灰色頭髮剪得短短的……一夥商人圍坐在大桌子邊,吃着辣根拌冷鱘魚。這些閹割派教徒穿著狐皮大衣,都有一張婆婆臉——寬大、皮膚緊繃、番紅花色、眼睛細長……車站的售書亭對我總是極有吸引力,我象餓狼一樣圍着它轉,探起身子去看蘇沃林版本的黃色和灰色書脊上的字跡。這一切都激起我對旅行和坐火車的無窮的渴望,渴望變成憂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個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難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輛雪橇飛駛回城,回編輯部去。
內心痛苦和行動快速總是這麼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隨着雪橇起起伏伏,顛顛撲撲。我抬起頭來——原來是個月夜,黑壓壓的冬雲飄動着,它的後面有一張蒼白的臉時隱時現,發出白光,閃閃爍爍.它那麼高遠,對一切又那麼冷漠!烏雲移動着,忽兒露出它來,忽兒又遮蔽了它——它總是那樣,無動于衷!我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直到脖子都痠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當它突然從烏雲後面鑽出來,大放光芒,那是個什麼樣子呢?死人的白麵具嗎?從內部發出來的光究竟是什麼樣的呢?是硬脂的嗎?對啦,對啦,是硬脂的光!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這麼說!在前廳裡我碰見阿維洛娃,她驚喜地說:「啊,太好了!跟我去聽音樂會吧!」她穿一件帶花邊的黑衣服,漂亮極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綫都裸露着,使她顯得更嬌小,更苗條。她在理髮店燙了發,稍稍撲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顯明亮、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