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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們喜歡搬弄掌故,少年人卻被新奇的景緻所吸引,我們的車子裡發出一陣歡呼聲。繼而,又被四周荒索的氣氛所感染,人們漸漸平靜下來。潔白的月光從松樹枝葉的縫隙中篩落在漢白玉的石路上,顯得格外清冷,路邊的灌木叢和荒草在秋風中發出低沉的嗚咽,令人毛骨悚然,同行者中有幾個年幼的孩子,躲進了母親的懷抱……二西陵是清朝的皇家陵墓,在這裡埋葬着以殘暴奸詐聞名于世的清世宗雍正、平庸無能謹守父業的清仁宗嘉慶、素有節儉之名卻又兩造寢宮,揮霍無數銀兩的清宣宗道光,和雖有圖強鴻志卻終毀于那拉氏之手的清德宗載史上表演了一出改良悲劇的光緒帝,以及他們的一些后妃。
整個陵區方圓一百五十多里,建築佈局勻稱,規模宏偉。朱牆金脊,石階玉廊,體現着我們民族傳統的藝術風格;加上雕樑畫棟,形成了特有的莊嚴華貴的氣派;斑斕的彩飾,精美的石雕更顯示着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聰明才智。
四座帝陵中,雍正的泰陵規模最大。這是因為雍正之時,剛剛經過康熙六十年的「太平盛世」,天下較為富庶,但更主要的恐怕還是由於雍正其人荒淫貪婪,不惜橫征暴斂。泰陵從最南端的大石橋到最北端的方城,綿延五里長的禦路上,分佈着幾十種不同的建築。禦路南部的聖德碑亭,只占泰陵全部建築中很小的一部分,卻已耗銀數萬兩,整個陵寢耗資之巨大,也就可想而知了,更不用說有多少民工勞累致死。
作賊心虛的人,往往神經過敏,也就越發喜歡虛張聲勢。還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鄰居講古的老人講過雍正篡位的故事。他們說雍正是康熙的第四子,康熙本意傳位第十四子,狡詐的雍正卻買通了內侍太監,派人盜得遺囑,在十字上加了一橫一勾,變「傳位十四子」為「傳位於四子」。然後,藥死康熙,篡得帝位。
事後,他軟禁了太監,殺害了知情者和十四子一門老小。為了掩天下人的耳目,他的文字獄也搞得格外厲害,牽強附會,甚至無中生有。文人中有罹文網者,不僅要夷滅九族,還要掘墓鞭屍,以此來鉗文人之口。所以,那一時期的史籍多歌功頌德之詞,少褒貶激刺之說。
然而他攥住了文人的筆,卻躲不過武人的刀,儘管雍正深居簡出,還是被仇人偷了頭去。相傳泰陵的地宮中,雍正的屍體上是一個十三斤重的金腦袋。至于這個金腦袋現在是否還在,就不得而知了,偌大的一個金疙瘩是很難不吸引挖墳掘墓之徒的。
兒時的記憶總是很清晰的。成年之後,每當我走在泰陵的禦路上,就會想起這個故事。我曾向許多熟人講起過它,加起來也不下幾十遍了,聽的人總覺得新鮮,講的人也未曾覺得厭煩,也許是這個故事裡有一些啟迪我們的東西吧。
三碑亭的北面有兩對一丈來高的石人,那是一對身着補服,腳登朝靴,頭冠頂戴花翎的文官,和一對身着鎧甲、腰挎彎刀、頭戴帽盔的武將。男孩子們喜歡騎在石人的脖子上,給文官畫上一副大大的眼鏡,給武將畫上兩撇長長的鬍鬚。
不知為什麼,我第一次看到他們,就產生一種本能的反感,不自覺地把臉轉向一邊。文官麻木的臉上帶著虛偽的笑容,武將立目橫眉,貌似威嚴,卻更顯得愚鈍可笑。年事稍長,看了一些西方文藝復興以後的雕刻肖像,相形之下,才明白,這些石人讓人厭煩的原因是缺少人體的曲綫和精神。轉而一想,封建專制制度是束縛人的精神的,沒有精神的肉體必然缺少優美的形態。
這四具石像僵直的體態,獃板的神情不正活雕出封建時代忠臣良將的精神面貌嗎?
人們在陵區內漫步,聽見孩子們的歌聲笑語,看見奔馳來往的拖拉機,會情不自禁地感嘆「換了人間」。是呀,昔日的皇家禁地如今已經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可是,如果你曾看見過人們在寫着「萬壽無疆」字樣的宮牆下,木然走過的情景,是否會想到:舊時代遺留給我們的還不止這些。
我聽說過這樣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某大學歷史系的學生到西陵進行社會調查,一個參加過光緒陵建築的老人對他們說:「光緒帝可好了,我們幹一天活給三個大燒餅」。一個勞動力的價格只是三個燒餅,對於如此殘酷的剝削,被剝削者竟能感恩戴德,這怎麼能不讓人想起魯迅筆下那個可悲可憐而又可笑的阿Q。
清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後一個王朝,卻也可以算是最「幸運」的王朝。它不同於秦漢滅亡於農民革命的連天烽火;也不同於宋明,傾覆于外族入侵的鐵蹄。
辛亥革命迫使清帝退位後,皇室還享有優厚的待遇,光緒的崇陵就是由民國出資峻工的。這未免讓人覺得滑稽,但仔細一想,這也很可以說明封建意識對人的束縛是多麼頑固吧!
四遊人們讚歎西陵的宏偉建築,喜歡在高大的宮殿前留影,可我這久居陵區的人卻很少去逛陵。也許是悲慘的故事聽得太多了吧!那些斑駁的宮牆和幽暗的宮室讓人覺得陰森死寂,就連夏夜松林中那流動的熒火,也使人聯想起屈死者的白骨,難怪當地的人叫它鬼眼睛。
然而,西陵的風景卻是美麗的。
人們喜歡用溫柔婀娜的美女來形容江南景緻,用驍勇粗獷的壯士來比喻北國風光。我敢說,西陵兼有北國風光的雄渾壯觀和江南景緻的秀媚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