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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 29 /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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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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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向圍觀的所有的人高叫:『你們瞧,這狗崽子,臉上還掛着我啐他的唾沫呢,居然想去勾引切爾克斯的娘們!』

「不用說,發生這樣的事以後一切就完蛋了!司裡的差事將從地面上消失。我將被抓起來,我將會吃官司,我將會被開除,關進大牢,流放西伯利亞,去那兒移民。沒關係!過十五年把我放出監獄後,我就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一文不名地去找他。我會在某個省城裡找到他。


  

他已經成了家,而且很幸福。他還有個成年的女兒……我將對他說:『你瞧,惡棍,你瞧瞧我這塌陷的兩腮和我這身破爛吧!我失去了一切——前程、幸福、藝術、科學、心愛的女人,一切都因為你。你瞧,這是兩把手槍。我是來把自己的手槍放空的並且……並且饒恕你的。

』接着我就開槍,關於我,從此音信全無……」

我甚至都哭了,雖然在這瞬間我知道得很清楚,這一切都取自西爾維奧【普希金的小說《射擊》1830中的主人公。】和萊蒙托夫的《假面舞會》。忽然,我覺得非常可恥,可恥得讓馬停了下來,爬下了雪橇,站在當街的雪地裡。車伕嘆着氣,詫異地看著我。

怎麼辦?到那兒去是不行了——簡直荒唐;中途撂下不幹也不行,因為這會閙笑話……主啊!怎麼能半途而廢呢!而且,在受了這樣的侮辱之後!

「不!」我叫道,又衝上了雪橇,「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是命!快跑,快跑,去那兒!」

於是我不耐煩地用拳頭捶了一下車伕的脖子。

「你倒是怎麼啦,幹嗎打人呢?」那個鄉下佬叫道,然而卻連連鞭打自己的駑馬,因而那馬開始用後腿尥起了蹶子。

下着鵝毛大的濕雪;我掀開身上的粗呢毛毯,我顧不得這許多了。我忘記了其他一切,因為我已經徹底拿定主意非去打那耳光不可,我恐怖地感到,這肯定立刻馬上就會發生,而且任何力量也攔不住我。荒涼的街燈陰陽怪氣地在一片昏暗的雪夜中閃亮,就像送葬隊伍中的火把。雪花落進我的大衣、外衣和領帶下面,灌得滿滿的,並在裡面逐漸融化;我沒有蓋上毯子;要知道,即使不這樣我也已經失去了一切!我們終於到了目的地。

我几乎渾渾噩噩地跳下了雪橇,登上了台階,開始手腳並用地敲門。尤其是我的兩條腿,膝蓋處,軟得厲害。不知怎麼很快就開了門;好像他們知道我要來似的。(果然,西蒙諾夫預先打了招呼:也許還有個人要來,這裡必須預先打招呼,總之必須採取預防措施。

這是一家當時的「時裝商店」,現在這類商店早已被警方取締了。白天這裡的確是商店;而一到晚上,必須經人介紹才能進去做客。)我快步走過黑黢黢的店舖,走進我熟悉的客廳,裡面只點着一枝蠟燭,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呢?」我問一個人。

不用說,他們已經散了……

有個人站在我面前,傻呵呵地笑着,這是鴇母,跟我多少有點認識。一分鐘後門開了,又進來一個人。

我對一切都不理不睬,只顧在屋裡走來走去,似乎,還自言自語。我好像死裡逃生似的,而且全身心都預感到這種死裡逃生的快樂:要知道,我是來打他耳光的,而且我一定,一定要打他耳光!但是現在他們走了,而且……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變了!……我倉皇四顧。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我無意識地瞅了一眼進來的姑娘:在我面前閃過一張嬌嫩的、年輕的、稍微有點蒼白的臉,長着兩道黑黑的柳葉眉,帶著一副嚴肅的,似乎略顯驚訝的眼神。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表情,如果她笑容可掬,我反而會討厭她恨她。我開始定晴注視她,好像很費勁似的:我的思想還沒有完全集中起來。這張臉顯出某種忠厚和善良,但又不知怎麼嚴肅得令人奇怪。我相信,她在這裡正因為這點而吃了虧,那些傻瓜竟沒有一個人發現她。

話又說回來,她也稱不上是大美人,雖然高挑的身材,身體很好,形體優美。她穿得非常樸素。一種卑劣的念頭咬了我一口;我徑直走到她跟前……

我偶然照了照鏡子。我那驚懼不安的臉使我感到噁心極了:蒼白、邪惡、下流,再加上一頭蓬亂的頭髮。「由它,我就喜歡這樣,」我想,「我就喜歡她看到我噁心;我喜歡這樣……」

6

……隔壁屋裡的某個地方,好似受到什麼強大的壓力,又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牆上的掛鐘聲嘶力竭地響了起來。在不自然的、長久的嘎啞聲之後,接着又響起了尖細的、難聽的、有點出乎意料的急促的打點聲——好像有人陡地往前一跳似的。敲了兩下。我醒了,雖然我根本沒睡,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了一會兒。

這房間窄小、低矮、擁擠,還塞進一隻碩大無朋的大衣櫃,到處堆滿了紙箱、女人的衣服和各種穿戴用的雜物——屋裡几乎黑黢黢的。屋子盡頭有一張桌子,桌上點着一枝蠟燭頭,已經快要完全熄滅了,只是間或微微閃出一點亮光。再過幾分鐘肯定會出現一片黑暗。

我不久就清醒了過來:是一下子清醒的,沒費力氣,我立刻想起了一切,好像這記憶一直守着我,隨時準備重新撲到我身上來似的。而且即使在昏睡中,我記憶裡也似乎經常殘存着某個怎麼也忘不了的點,我的沉重的夢魘就圍繞着這個點在旋轉。但是說也奇怪:我這天發生的一切,現在我醒來後卻覺得,這已經是早就過去的事了,似乎我早已經把這一切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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