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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 35 /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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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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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預感到了,我把她的整個心都翻了個過兒,我讓她心碎了,我越是對此感到滿意,我就越希望快點,而且儘可能強烈地達到自己的目的。逢場作戲,這逢場作戲使我感到神往;不過,不僅僅是逢場作戲……

我知道,我講得太緊張,太做作,甚至太書卷氣了,總之,除了「彷彿照本宣科」以外,我也不會做別的。但是這並沒有使我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我知道,我預感到,我的話她會聽進去的,這種書卷氣只會更加有助於我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現在達到效果以後,我倒突然害怕起來。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絶望!她趴在床上,把臉緊緊地埋在枕頭裡,兩手抱著枕頭。


  

好像她的心都被撕碎了。她的整個年輕的身體抽風似的不住發抖。積聚在胸中的嚎哭擠壓着她,撕扯着她,又突然變成嚎啕痛哭和一聲聲喊叫迸發出來。於是她就更深地把頭埋進枕頭:她不願意這裡有任何人,哪怕就一個活人知道她內心的痛苦和眼淚。

她咬着枕頭,把自己的胳臂都咬出了血我後來看到了,或者用手指死命抓住自己散亂的辮子,強忍着,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咬緊牙關。我本來想開口對她說點什麼,請她安靜下來,但是我感到我不敢,於是我突然渾身打着寒戰,几乎恐怖地、摸索着跳下了床,湊合著匆匆穿上衣服,拿起東西,想趕快離開這兒。屋子裡很黑:不管我怎麼使勁,但就是沒法很快穿戴好。突然我摸到了一盒火柴和一個蠟燭台,上面還插着一整枝沒有用過的蠟燭。

當蠟燭光剛剛把屋子照亮,麗莎就突然一躍而起,坐了起來,面孔扭曲,臉上掛着半瘋狂的微笑,几乎失神地望着我。我坐到她身邊,拿起她的兩隻手;她醒悟過來,撲到我身上,想擁抱我,但又不敢,只好在我面前文靜地低下了頭。

「麗莎,我的朋友,我不應該……請你原諒我。」我開口道,但是她用力握了握我的兩隻手,我立刻明白了,我說得不對,於是閉上了嘴。

「這是我的住址,麗莎,請有空到我家來坐坐。」

「我會來的……」她堅決地低聲說,仍舊沒有抬起頭來。

「那我現在走了,別了……再見。」

我站起身來,她也站了起來,突然滿臉通紅,打了個哆嗦,抓起放在桌上的披巾,披在自己肩上,一直圍到下巴頦。她做完這事後又似乎痛苦地微微一笑,紅了紅臉,神態異樣地看了看我。我心中感到一陣隱痛;我急忙走開,急忙溜之大吉。

「等等。」她突然說,已經走到門廳,快到門口了,她伸手拉住我的大衣,讓我停下來,她急忙放下蠟燭,跑了回去——大概想起了什麼,或者想把什麼東西拿給我看。她跑回去時,滿臉通紅,脈脈含情,嘴上掛着一絲微笑——這是怎麼回事?我只好等她;不多一會兒,她回來了,她那神態好像有什麼事在請求我原諒似的。總之,這已經不是方纔那張臉和那副神態了——原來的神態是憂鬱的、不信任的、倔強的。

現在她的神態是請求的、柔和的,同時又是信任的、親熱的、怯生生的。當孩子們愛什麼人並向他請求什麼的時候,就常常用這樣的神態看人。她的一雙眼睛是淺慄色的,非常美麗、活潑,其中既能映射出愛,又能映射出陰鬱的恨。


  

她並不向我解釋什麼——倒像我是某個高級神靈,不用解釋就應當知道一切似的——她遞給我一張紙。在這一刻,她的整個臉煥發出一種最天真的、几乎是孩子般的喜悅。我打開一看。這是某個醫學院的學生寫給她的一封信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這是一封充滿華麗詞藻,但又非常恭敬的求愛信。

現在我已記不清原話了,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在崇高華麗的措詞背後顯露出一片真情,這是假裝不出來的。當我讀完後,遇到她那熱烈的、好奇的和孩子般迫不及待的目光在看著我。她的兩隻眼睛牢牢盯住我的臉,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究竟會說什麼?她匆匆地、三言兩語地,但是又有點高興地、似乎自豪地向我解釋道,有一回,她在某處參加一個舞會,在一個有家有室的人家,他們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都是些有家室的人」,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因為她在這裡還只是初來乍到,不過是逢場作戲……還根本沒拿定主意留下來,等把債還清了,一定走……「就在那裡遇見了這位大學生,他跟她跳了一晚上舞,說了一晚上話,原來他還在里加,還在很小的時候就跟她認識,常常在一起玩,不過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還認識她的父母,不過關於這事他還什麼什麼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曾有過絲毫懷疑!於是就在舞會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他通過跟她一起去參加晚會的她的一名女友捎來了這封信……而且……嗯,這就是全部情況。」

當她說完後,她好像有點害羞似的低下了她那脈脈含情的眼睛。

可憐的她像是保存着珍寶似的保存着這個大學生的信,並跑去拿她惟一的寶貝,她不願意我走後還不知道也有人真心實意地愛過她,也有人敬重地跟她說過話。大概,這封信注定要放在她的小匣子裡,再沒有下文。但是反正一樣,我相信,她一定會一輩子珍藏着這封信,把它當做寶貝,當做自己的驕傲和對自己的辯白,比如現在,在這樣的時候,她就主動想起了和拿來了這封信,她想拿它在我面前天真地自豪一番,在我的心目中恢復她的本來面目,讓我也看得見,讓我也誇獎她幾句。我什麼話也沒有說,握了握她的手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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