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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風景遊記篇) - 86 /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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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風景遊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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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桂花

1016日由北京到杭州,主人熱情接待了我們。次日遊918澗和雲棲竹徑,對老樹成蔭和翠竹夾道的景色,我既覺陌生又覺「舊時曾識」。湖外山區,似比西湖對我更有魅力,也更值得留戀。


  

大約在50年前,918澗的路徑是曲曲折折的。如今,曲徑已被簡易馬路所替代。那些甘居寂莫的「跳磴子」,早就喪失了供人渡水的使用價值。我乘遊伴不管我的時機,在它們上面走走。

它們未必覺得自己並未受到冷落,我卻因為沒有跌倒而暗感自豪。

在不識地名的茶田裡,有一座不再起路亭作用的路亭。它的頂部已經破損,出現了可看見天空的窟窿。這種本來只有屋頂和石砫而無牆壁的路亭,本來是讓行人躲太陽躲雨的長方形建築。如今已經免去了承擔過的這種義務,對曾受過它的關照的我,卻還能引起懷舊的親切感。

它的造型雖然簡陋,在驕陽似火或驟雨降臨時,可以給人們精神上提供慰藉。這種既有使用價值又有審美價值的建築物,如今好像成為沒有青春年華以驕人的老婦,即使有時髦的打扮也難以引起行人的青睞。好在它不會招峰惹蝶,避免了「某某到此一遊」的塗抹和輕侮。

如今,否定一切傳統和否定傳統的一切的論調正在流行。這現實,也是我感激這種路亭建設者的原因。感激他們對行人的關心,對於行人那種合理的和符合身分的需要的尊重。當我回到城裡住處翻閲舊報,看見製造假藥、不顧購買者死活的報道,我就更加覺得,不論這種路亭的建築者是否基于修橋補路以給自己積陰功的迷信觀念,它的存在至少要比唯利是圖而造假藥的行為文明一些。

感謝主人和遊伴們對我的關照,陪我繞道去那從前住過的五峰草堂,當年的鄰居阿寶姑娘一家去向不明,最老的居民也不能提供任何有關信息。我在那裡集體住過的樓下那三間房,連房門都改變得難以識別了。當年住在那裡的那些愉快或苦澀的經歷,已經像褪色的照片那樣顯得模糊不清。但我仍覺不虛此行,也算是我在杭州的一次「收腳跡。



這次來杭州,感到更遺憾的是沒有來得及攀登我近年來想念中的翁家山。想念翁家山,主要是希望知道,作家鬱達夫寫作中篇小說《遲桂花》所涉及的環境。小說所涉及的翁家山的自然景觀,當然不能沒有想像所形成的虛構性,硬說什麼王府的花園就是小說裡的大觀園,這種考證學和我的興趣無緣。但是,鬱達夫在《水明樓日記》的記事裡說過:「大約《遲桂花》可寫一萬五六千字,或將成為今年的我作品中的傑作。

」在另一則記事裡還說:「午前又寫了4000字,《遲桂花》寫完了」最後一則記有關的記事這樣說:「今天久雨初晴,當出去走一天,可以看出我所說的地理,究竟對不對。」這一點,足見作家對寫作態度的嚴肅。對這篇小說很感興趣的讀者我,如能在翁家山一帶看看作者「所寫的地理環境」,豈不更能受到小說家怎樣對待素材的啟發。

我此次南來,已經錯過了白居易那「山寺月中尋桂子」的大好時機,更談不上體驗「郡亭枕上看潮頭」的愉快感。但今天在幽深的雲棲寺一帶遊覽時,卻聞見了一息不知來處的桂花的香味。如今已是冬初,這種香味比鬱達夫所指的遲桂花更遲些。

人們由感覺所引起的聯想,不能只有一致性而沒有差別。我同意鬱達夫用遲桂花象徵人物的性格與遭遇,正如我同意他在1937年的《回程日記》裡所說的「新綠能醉人,尤以江南風景為然」的那些話。所以在1981年游昆明時,趁夜深人靜時寫了一篇短文《但願我們都是遲桂花》。不過,他在另一處說的——桂花香味引起性的敏感,這一點對於感覺遲鈍的我,卻是難以領會的獨特敏感,不像蒼松翠竹那麼令人陶醉。

圖不得


  
1019日來到新安江賓館,午睡後趁有空閒,翻閲路過富陽時買到的佐藤春夫中短篇小說集《更生記》。隨意選讀那篇《田園的憂鬱》,剛讀了兩三段就離開書本而胡思亂想起來。

它寫茅屋所在的環境,寫人對色彩濃度的特殊感受,說「它坐落在濃郁得發黑的深綠色間」。這「發黑」二字,對我顯得格外富於魅力。好比齊白石畫荷,偏偏要用濃墨來畫荷葉以顯示綠色的深度那樣,小說家用黑色來形容深綠色,表明藝術家引起感覺時就已經具備了誇張性,而不是在動筆寫作時才有所誇張的。「新綠能醉人」的說法的比喻性和誇張性,未必是鬱達夫動筆作記時才引起的。

我雖不是小說家或畫家,我由客體所引起的感覺也不那麼「老實」。

昨天我們坐的轎車在並不憂鬱的田野旁邊行駛,車窗外微雨中那些閃爍在眼前的景色,格外令人感到歡快。除了紅銅色的晚稻稻田,除了灰瓦粉牆的民居,除了安靜和自得的蘭山,除了綠得發黑的松柏還間或出現了一種更有趣的東西——對綠樹甘當配角,卻反而成了主角的一些紅色或黃色的秋樹。儘管只有細雨而沒有陽光,那葉子紅得好像正在閃光的烏柏樹,那紅葉紅得好像正在燃燒的火焰。佐藤春夫小說的主人公,有「皈依溫情而平凡的自然」的「渴望」。

我此次南遊,似乎也深感自然的「溫情」而樂於「皈依」它。然而這種火焰般的紅葉,頗有點喧囂的味道,不是絶對「溫情」的。不過,它卻不同於色彩的雜訊,它的喧囂並未破壞自然那「溫情」性的基調。

我的這種不假思索的直覺,這種直覺自身的誇張性,也許正是畫家小說家在表達形式方面的創造性的一種可靠根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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