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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16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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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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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蘇格拉底也是家裡不得安靜看書,因此成一習慣,天天到市場去,站在街上談空說理。因此乃開始「遊行派的哲學家」Peripatetic School的風氣。他們講學,不在書院,就在街頭逢人問難駁詰。這一派哲學家的養成,也應歸功于蘇妻。

關於這類的故事很多,尤其關於臨終時的雅謔。這種修煉功夫,常人學不來的。蘇格拉底之死,由柏拉圖寫來是最動人的故事。市政府說他巧辯惑眾,貽誤青年子弟,賜他服毒自盡。


  

那夜他慷慨服毒,門人忍痛陪着,蘇氏卻從容闡發真理。最後他的名言是:「想起來,我欠某人一隻雄鷄未還。」叫他門人送去,不可忘記。這是他斷氣以前最後的一句話。

金聖歎被判死刑,獄中發出的信,也是這一派:「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大約如此歷史上從容就義的人很多,不必列舉。

西班牙有一傳說。一個守禮甚謹的伯爵將死,一位朋友去看他。伯爵已經氣喘不過來,但是那位訪客還是刺刺不休長談下去。伯爵只好忍着靜聽,到了最後關頭,伯爵不耐煩地對來客說:「對不起,求先生原諒,讓我此刻斷氣。

」他翻身朝壁,就此善終。

我嘗讀耶穌最後一夜對他門徒的長談,覺得這段動人的議論,尤勝過蘇氏臨終之言。而耶穌在十字架上臨死之言:「上帝啊,寬恕他們,因為他們所為,出於不知。」這是耶穌的偉大,出於人情所不能及。這與他一貫的作風相同:「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

」可惜我們常人能知不能行,常做不到。     論幽默 

我想一國文化的極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劇及俳調之發達,而真正的喜劇的標準,是看他能否引起含蓄思想的笑。

——喬治‧麥烈蒂斯《喜劇論》

上篇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國的文化,到了相當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學出現。人之智慧已啟,對付各種問題之外,尚有餘力,從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聰明起來,對人之智慧本身發生疑惑,處處發見人類的愚笨、矛盾、偏執、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現。如波斯之天文學家、詩人荷麥卡奄姆,便是這一類的。《三百篇》中《唐風》之無名作者,在他或她感覺人生之空泛而唱「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時,也已露出幽默的態度了。

因為幽默只是一種從容不迫的達觀態度,《鄭風》「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味。到第一等頭腦如莊生出現,遂有縱橫議論捭闔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 ,所以莊生可稱為中國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稱莊生滑稽,便是此意,或索性追源於老子,也無不可。戰國之縱橫家如鬼谷子、淳于髡之流,也具有滑稽雄辯之才。

這時中國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確乎是精力飽滿,放出異彩,九流百家,相繼而起,如滿庭春色,奇花異卉,各不相模,而能自出奇態之爭妍。人之智慧,在這種自由空氣之中,各抒性靈,發揚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窮理,各逞其奇,奇則變,變則通。故毫無酸腐氣象。


  
在這種空氣之中,自然有謹願與超脫二派,殺身成仁,臨危不懼,如墨翟之徒;或是儒冠儒服,一味做官,如孔丘之徒,這是謹願派。拔一毛以救天下而不為,如楊朱之徒;或是敝屣仁義,絶聖棄智,看穿一切,如老莊之徒,這是超脫派。有了超脫派,幽默自然出現了。超脫派的言論是放肆的,筆鋒是犀利的,文章是遠大淵放不顧細謹的。

孜孜為利及孜孜為義的人,在超脫派看來,只覺得好笑而已。儒家斤斤拘執棺槨之厚薄尺寸,守喪之期限年月,當不起莊生的一聲狂笑。於是儒與道在中國思想史上成了兩大勢力,代表道學派與幽默派。後來因為儒家有「尊王」之說,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者與君主互相利用,壓迫思想,而造成一統局面,天下腐儒遂出。

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種人生觀,一種對人生的批評,不能因君主道統之壓迫,遂歸消滅。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莊文章氣魄,足使其效力歷世不能磨滅,所以中古以後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獨尊儒家道統,實際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國人得勢時都信儒教,不遇時都通道教,各自優遊林下,寄託山水,怡養性情去了。中國文學,除了御用的廊廟文學,都是得力於幽默派的道家思想。

廊廟文學,不是假文學,就是經世之學,狹義言之,也算不得文學。所以真有性靈的文學,入人最深之吟詠詩文,都是歸返自然,屬於幽默派,超脫派,道家派的。中國若沒有道家文學,中國若果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統,中國詩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國人之心靈,不知要苦悶到如何。

老子莊生,固然超脫,若莊生觀魚之樂,蝴蝶之夢,說劍之喻,蛙鱉之語,也就夠幽默了。老子教訓孔子的一頓話:「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若是而已。

」無論是否戰國時人所偽托,司馬遷所誤傳,其一股酸溜溜氣味,令人難受。我們讀老莊之文,想見其為人,總感其酸辣有餘,溫潤不足。論其遠大遙深,睥睨一世,確乎是真正Comic spirit其說見下的表現。然而老子多苦笑,莊生多狂笑,老子的笑聲是尖鋭的,莊生的笑聲是豪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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