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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53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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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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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不能無屋,猶體之不能無衣。衣貴夏涼冬暖,房舍亦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壯則壯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貴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慄,雖勢使之然,亦寥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難挾纊故也。

及肩之牆,容膝之屋,儉則儉矣,然適于主而不適于賓。造寒士之廬,使人無憂而嘆:雖氣感之耳,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蕭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願顯者之居,勿太廣大。夫房舍與人,欲其相稱。


  

畫山水者有訣云:「丈山尺樹,寸馬豆人。」使一丈之山綴以二尺三尺之樹,一寸之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稱乎‧不稱乎‧使顯者之軀,能如湯文之九尺十尺,則高數仞為宜,不則堂愈高而人愈覺其矮,地愈寬而體愈行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寬大其身之為得乎‧……常見通侯貴戚,擲盈千累萬之資,以治園圃,必先諭大匠曰:亭則法某人之制,榭則遵誰氏之規,勿使稍異。而操運斤之權者,致大廈告成,必驕語居功,謂其立戶開窗,安廊置閣,事事皆仿名園,纖毫不謬。

噫,陋矣!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當崇儉樸,即王公大人亦當以此為尚。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凡人止好富麗者,非好富麗。因其不能創異標新,舍富麗無所見長,只得以此塞責。

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試令二人服之,一則雅素而新奇,一則輝煌而平易,觀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錦繡綺羅,誰不知貴,亦誰不見之‧縞衣素裳,其制略新,則為眾目所射,以其未嘗睹也。

李笠翁在他所著的書中,討論許多關於結構和佈置上的要點。所涉及的物事有房屋、窗戶、屏、燈、桌、椅、古玩、櫥、床、箱、櫃等等。他極富創作思想,對每一件東西都有新穎的議論。他所創作的器具中,有許多種至今為人所樂用。

最著名的是他在世時即已有人仿製出售的芥子園信箋和窗戶板壁的製法。他那部討論生活藝術的書雖不很為人所知道,但初學畫家所奉為圭臬的《芥子園畫譜》,則極為著名。此外則《笠翁十種曲》也很著名。因為他是一個戲劇作家、音樂家、享樂家、服裝設計家、美容專家,兼業餘發明家,真所謂多才多藝。

他對於床的式樣有極新穎的見解。據他說,每次遷入一所新屋時,所注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只床。中國式的床大概都有高架可以掛帳子,其本身差不多等於一間小室。裡面並裝置着帳桿床幾和屜鬥,以便安放書本茶壺鞋襪等等零碎物事。

李氏以為床上並宜置幾盆花草,他的方法是將一隻特製的,闊約一尺,高僅二三寸的花幾,從帳頂懸下來。據他的意見,這只花幾應該用綵綢包裹,並折成皺紋以像行雲。這個幾上便可以安放應時的盆花,或焚龍涎香的爐,或佛手木瓜,以取其香。據他的意見:

若是則身非身也,蝶也,飛宿眠食,盡在花間;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臥無非樂境。予嘗于夢酣睡足,將覺未覺之時,忽嗅臘梅之香,咽喉齒頰,盡帶幽芬,似從臟腑中出,不覺身輕欲舉,謂此身必不復在人世間矣。既醒,語妻子曰:「我輩何人,遽有此樂,得無折盡平世之福乎?」妻孥曰:「久賤常貧,未必不由於此!」此實事,非欺人語也。

李氏的發明中,在我看來,當以窗戶的製法為最傑出。他曾發明「扇面窗」湖上遊艇所用和「梅花窗」。中國人的習俗,扇面上都有書畫,並有人癖嗜收集這種舊扇面,訂成冊頁。扇面窗之制即系取意于此。

所以李氏的見解以為遊艇如安上扇面式的窗子,則艇中人從船窗觀望兩岸的景物,和兩岸的路人由船窗窺望艇中人的動作,便都像在觀看扇面畫了。因為窗子之為物,其要點即在能使人從其中看得見外面的景物,正如我們所謂眼睛乃是靈魂的窗戶。所以據李氏說起來,窗子的製法應以能在最有利的地位,望見最優美的景物為主。因而可以假借室外的風景,以補充室內自然成分的缺乏。


  
他說:

坐于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雲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際,搖一櫓變一像,撐一篙換一景;即繫纜時,風搖水動,亦刻刻異形。是一日之內,現出百千萬幅佳山佳水。……

予又嘗作觀山虛牖,名「尺幅窗」,又名「無心畫」。姑妄言之:浮白軒中,後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寬止及尋,而其中則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鳴禽響瀑,茅屋板橋,凡山居所有之物,無一不備。蓋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氣宛然,又因予號笠翁,顧名思義,而為把釣之形;予思既執綸竿,必當坐之磯上,有石不可無水,有水不可無山,有水有山,不可無笠翁息釣歸休之地,遂營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為像設,初無意于為窗也。

後見其物小而藴大,有「須彌芥子」之義,盡日坐觀,不忍闔牖。乃霍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畫;是畫也,而可以為窗;不過損予一日杖頭錢,為裝潢之具耳。遂命子裁紙數幅,以為畫之頭尾及左右鑲邊。頭尾貼于窗之上下,鑲邊貼于兩旁,儼然堂畫一幅,而但虛其中,欲以屋後之山代之也。

坐而觀之,則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後之山,即畫上之山也。不覺狂笑失聲,妻孥盡至,又復笑予所笑。而「無心畫」、「尺幅窗」之制從此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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