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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63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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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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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之筆調始終受其「文學情人」之渲染。他的思想方法及表現方法越久越像其「文學情人」。此為初學者創造筆調的惟一方法。日後一人發現自己之時,即發現自己的筆調。

一人如恨一本書之作者,則讀那本書必毫無所得。學校教師請記住這個事實!


  

人之性格一部分是先天的,其筆調亦然。其他部分只是污染之物而已。

人如無一個心愛之作家,則是迷失的靈魂。他依舊是一個未受胎的卵,一個未得花粉的雌蕊。一人的心愛作家或「文學情人」,就是其靈魂之花粉。

人人在世上皆有其心愛的作家,惟不用點工夫去尋耳。

一本書有如一幅人生的圖畫或都市的圖畫。有些讀者觀紐約或巴黎的圖畫,但永遠看不見紐約或巴黎。智者同時讀書本及人生。宇宙一大書本,人生一大學堂。

一個好的讀者將作家翻轉過來看,如乞丐翻轉衣服去找跳蚤那樣。

有些作家像乞丐的衣服滿是跳蚤,時常使讀者感到快樂的激動,發癢便是好事。

研究任何題目的最好方法,就是先抱一種不合意之態度。如是一人必不致被騙。他讀過一個不合意的作家之後,便較有準備去讀較合意的作家了。批評的心思就是這樣成形的。

作家對詞字本身始終本能地感到興趣。每一詞字皆有其生命及個性,此種生命及個性在普通字典中找不到,《簡明牛津字典》《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或《袖珍牛津字典》《Pocket Oxford Dictionary》之類不在此例。

一本好字典是可值一讀的,例如《袖珍牛津字典》。

世間有兩個文字之寶藏,一新一舊。舊寶藏在書本中,新寶藏在平民之語言中。第二流的藝術家將在舊寶藏中發掘,惟有第一流的藝術家才能由新寶藏中得到一些東西。舊寶藏的礦石已經製煉過,新寶藏的礦石則否。

王充把文人分作「儒生」能通一經「通人」博覽古今「文人」能作上書奏記「鴻儒」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相對,言讀書;相對,言著作。「鴻儒」即所謂思想家;「文人」只能作上書奏記,完全是文字上、筆端上功夫而已。思想家必須殫精竭慮,直接取材於人生,而以文字為表現其思想之工具而已。

「學者」作文時善抄書,抄得越多越是「學者」。思想家只抄自家肚裡文章,越是偉大的思想家,越靠自家肚裡的東西。

學者如烏鴉,吐出口中食物以飼小鳥。思想家如蠶,所吐出的不是桑葉而是絲。

文人作文,如婦人育子,必先受精,懷胎十月,至肚中劇痛,忍無可忍,然後出之。多讀有骨氣文章,有獨見議論,是受精也。時機未熟,擅自寫作,是瀉痢腹痛誤為分娩,投藥打胎,則胎死。出賣良心,寫違心話,是為人工打胎,胎亦死。

及時動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內物動矣,母心竊喜。至有許多話,必欲迸發而後快,是創造之時期到矣。發表之後,又自誦自喜,如母牛舐犢。故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

筆如鞋匠之大針,越用越鋭利,結果如繡花針之尖利。但一人之思想越久越圓滿,如爬上較高之山峰看景物然。

當一作家恨某人,想寫文加以痛罵,但尚未知其人之好處時,他應該把筆再放下來,因為他還沒有資格痛罵那個人也。

丁性靈派

三袁兄弟在十六世紀末葉建立了所謂「性靈派」或「公安派」公安為袁氏的故鄉;這學派就是一個自我表現的學派。「性」指一人之「個性」,「靈」指一人之「靈魂」或「精神」。

文章不過是一人個性之表現和精神之活動。所謂「divine afflatus」不過是此精神之潮流,事實上是腺分泌溢出血液外之‧結果。‧


  

書法家精神欠佳,則筆不隨心;古文大家精神不足,則文思枯竭。

昨夜睡酣夢甜,無人叫而自醒,精神便足。晨起啜茗或啜咖啡,閲報無甚逆耳新聞,徐步入書房,明窗淨几,惠風和暢——是時也,作文佳,作畫佳,作詩佳,題跋佳,寫尺牘佳。

凡所謂個性,包括一人之體格、神經、理智、情感、學問、見解、經驗、閲歷、好惡、癖嗜,極其錯綜複雜。先天定其派別,或忌刻寡恩,或爽直仗義,或優柔寡斷,或多病多愁,雖父母師傅之教訓,不能易其骨子絲毫。又由後天之經歷學問,所見所聞,的確感動其靈知者,集於一身,化而為種種成見、怪癖、態度、信仰。其經歷來源不一,故意見好惡亦自相矛盾,或怕貓而不怕犬,或怕犬而不怕貓。

故個性之心理學成為最複雜之心理學。

性靈派主張自抒胸臆,發揮己見,有真喜,有真惡,有奇嗜,有奇忌,悉數出之,即使瑕瑜並見,亦所不顧,即使為世俗所笑,亦所不顧,即使觸犯先哲,亦所不顧。

性靈派所喜文字,于全篇取其最個別之段,于全段取其最個別之句,于全句取其最個別之辭。于寫景寫情寫事,取其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此自己見到之景,自己心頭之情,自己領會之事,信筆直書,便是文學,舍此皆非文學。

《紅樓夢》中林黛玉謂「如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卻使得的」,亦是性靈派也。

性靈派又因傾重實見,每每看不起辭藻虛飾,故其作文主清淡自然,主暢所欲言,不復計較字句之文野,即崇奉孟子「辭達而已」為正宗。

文學之美不外是辭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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