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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68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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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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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空閒,有時是環境所迫成,而不是自找的。許多文學傑作都是在環境所迫的空閒中完成。因此我們如遇到一個極有希望的文學天才,而看見他虛靡時間于社交或寫作流行的政治論文時,對待他的最好方法是將他關進監獄去。因為我們須記得《周易》,一部討論人生變遷的哲學巨著,即是周文王被囚在牢裡時所寫成。

而中國的歷史傑作《史記》一書,也是司馬遷被囚在獄中所寫成的。古代許多著名的作家大都為了宦途不達,屈在下僚,或是傷心國事,於是轉變生活而產生了他們的文學或藝術傑作。元朝何以產生這許多名畫家和詞曲家‧清初何以能產生名畫家石濤和八大山人‧即由於這個理由。激于恥是夷狄之民的愛國思想,使他致一生心力於藝術和學問。


  

石濤實是中國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但因清朝皇帝對於這班心不臣服的藝術家有意埋沒,所以他的名不甚著,西方人知道的很少。此外還有很多應試不中名落孫山的人,也發憤而致力於創作,例如:施耐庵之著《水滸傳》和蒲留仙之著《聊齋》。

《水滸傳》的序文中,有一段形容朋友談天之樂的絶妙文字:

吾友畢來,當得十有六人,然而畢來之日為少。非甚風雨而盡不來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來為常矣,吾友來,亦不便飲酒,欲飲則飲,欲止則止,各隨其心,不以酒為樂,以談為樂也。吾友談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遙傳聞為多,傳聞之言無實,無實即唐喪唾津矣。

亦不及人過失者,天下之人本無過失,不應吾詆誣之也。所發之言,不求驚人,人亦不驚。未嘗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曾嘗聞也。

《水滸傳》即在如此的環境和情感中產生,而所以能產生,即因作者懂得享受空閒。

希臘的散文早年也是在同樣的空閒社會背景中產生的。希臘思想的清明,散文體裁的簡潔,顯然是空閒談天藝術所造成。柏拉圖以「對話」為其書名,即能證明此點。在《宴會》一篇中,我們看見一群希臘文士斜躺在地上,在美酒鮮果和美少年的氣氛中歡笑談天,因為這種人已養成了談天的藝術,所以他們的思想能如此深朗,文體能如此簡潔,和現代文學作家的誇大迂腐恰成一種對比。

這種希臘人顯然已學會了用輕描淡寫的態度,去應付哲學問題。希臘哲學家動人的有閒氣象,好談天的慾望,對聆聽有趣味的談天的重視,和對談天的適當環境的選擇,都在《斐特乞羅斯》一篇的序文中,描寫得很分明。

柏拉圖在他的《共和國》一篇中,他並不像現代作家一般用「人類文明從它的發展的各個連續階梯觀察起來,乃是一種從多種生殖變化為純一生殖之動力的運動」或諸如此類令人難解的話頭開場,而只說:「昨天我和亞里士多德的兒子格勞克到比裡阿斯去拜女神,同時想去看看他們將怎樣慶祝這個節日,因為這趟是第一次舉行。」早年中國哲學家的氣象,即思想最活潑最有力時代的氣象也可以從希臘人的畫像中看得到,在這種畫像中幾個希臘人偶然齊集在一起,如《宴會》一篇中所描寫的,討論一個偉大的悲劇作家是否同時必也是一個偉大的喜劇作家。集會的氣氛交織着嚴肅輕快和善意的敏捷應對。旁人嘲弄蘇格拉底的酒量,但他仍是旁若無人地坐在那裡,欲飲即斟酒而飲,欲止即止。

他口若懸河地談了一整夜,直談到除了阿里斯托芬和靄迦松之外,其餘的聽者都已沉沉睡去。後來連那二人也倦極睡去,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他方起身離開筵席,走到教授室去洗了一個澡,於是又精神煥發了。希臘的哲學即是在這種善意的談論之氣氛中所產生的。

毫無疑義的,我們在高尚的談天時,須有幾個女子夾雜在座中,以使這談天可以具有必不可少的輕倩性。談天如缺乏輕倩性和愉快性,即變為沉悶乏味,而哲學本身也就變為缺乏理智,和人生相隔離了。不論在哪一個國家,不論在哪一個時代,凡是具有注意于瞭解生活藝術的文化者,同時都一致發展歡迎女子加入談話以為點綴的習尚。雅典的時代即是如此,十八世紀法國沙龍時代也是如此。


  
就是和中國男女之間雖禁止交際,但是歷代文士都渴慾女子加入他們的談天一樣。在晉、宋、明三朝之中,當清談藝術最為流行的時候,都有許多才女如謝道韞、王朝雲、柳如是等參雜于中間。因為,中國人雖對於自己的老婆力主賢德,迴避男子,但自己則免不了極想和有才的女子為友。因此中國的文學史中,差不多隨時都能發現才女名妓的蹤跡。

男子談天之時,渴望女子加入以調劑精神,乃是一種普遍的願望。我曾遇到過幾位德國女子,她們能從下午五點鐘直談到晚間十一點鐘。我曾碰到過幾位英美女子,她們的熟習經濟學使我不勝驚異。因為這種學問是我所不敢研究而自認無望的。

無論如何,即使一時沒有能和我對於卡爾‧馬克思和黑格爾學說做辯論的女子,但談天之時,如若座中雜坐幾位善於聽人談論、心地玲瓏的女子,實可以使在座者格外精神興奮。我覺得座中面對玲瓏的女子,實勝於和一個滿臉笨相的男人談天。

治學的藝術讀書與風趣

黃山谷說:「三日不讀書,便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這是一句名言,含有至理。讀書不是美容術,但是與美容術有關。女為悅己者容,常人所謂容不過是粉黛卷燙之類,殊不知粉黛卷燙之後,仍然可以語言無味,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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