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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81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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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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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亦即為一種人類的卓越的認識。倘使一個人能稍知輕世傲俗,他的傾向戰爭的興趣必隨之而減低,這就是一切理性人類都是怯夫的原因。中國人是全世界最低能的戰士,因為他們是理性的民族。他的教育背景是道家的出世思想糅和以孔教的積極鼓勵,養成一種和諧的人生理想。

他們不嗜戰爭,因為他們是人類中最有教養、最能自愛的民族。一個尋常中國兒童能知一般歐洲白髮政治家所未知之事,這事便是:戰爭的結果會使人喪其生命或殘斷其肢體,不問為一國家抑為個人。中國人雙方起了爭論,很容易促起此種自覺。此種斟酌的哲學誘導他們緩於爭論而速于妥協。


  

此種圓熟、老練而俏皮的哲學,教導中國人以忍耐,臨困亂騷動之際則出之以消極的抵抗,更警誡以勿誇張一時之勝利。中國有一種流行的謙約箴,常說:「財錢不可用罄,福分不可享盡。」獨斷過甚或利用個人之地位過甚,俗稱為「鋒芒太露」,鋒芒太露常被視為粗鄙之行為而為顛覆之預兆。英國有句通行俗語,為一般人所信守的,叫做「勿打跌倒之人」,蓋出於尊重「堂堂正正之競爭」的心理。

而中國與此相近的諺語說:「切勿逼人太過」,乃純粹為修養關係,我們叫它「涵養功夫」。是中國人之文化,更進一步。

是以照中國人之眼光看來,《凡爾賽和約》不僅不公平,而且是粗野,缺乏涵養功夫。假令法國人在戰勝之日,染漬一些道家精神,也就不會硬訂《凡爾賽和約》,到今天,他的腦袋兒也可以稍稍安枕了。可是法蘭西還是少壯,德國當然也要同樣地干,沒有一方面覺悟,雙方都是愚拙的,而大家想永遠把對方鎮壓在鐵蹄之下。只因克雷孟梭沒有讀過《道德經》。

希特拉亦然,致令兩方鬥爭不息。而老莊之徒,袖手作壁上觀,莞爾而笑。

中國人的和平性情大部分亦為脾氣關係,兼有人類諒解的意義。中國小孩子在街道中毆斗的事情,遠較歐美孩子為少。忝為人民,我們成年人也終鮮爭鬥,少於我們應有之程度,雖然我們尚有不息的內戰。把美國人置於同此弊政之下,在過去二十年中,至少要發生過三十次革命,不是三次。

愛爾蘭現在很平靜,因為愛爾蘭曾經艱苦奮鬥。我們目前還在繼續奮鬥,因為我們還沒有奮鬥得夠艱苦。

中國的內戰實在也夠不上戰爭這個名詞的真意義。內戰從未有任何價值。國民徵兵之義務向非所知,兵士挺身于戰場者是那些窮苦饑寒的人民,沒有其他餬口的方法。這樣的兵士從不感興奮于作戰。

而軍閥則對戰爭興高采烈。因為他們不用親臨戰場,歷次較大內戰總是大洋鈿操了勝算,儘管讓勝利的大帥在巨炮隆隆聲中威風凜凜地凱旋,內幕還不是託了大洋鈿的福不成。大帥凱旋時的隆隆炮聲乃是一種表示戰爭的聲浪,不失為歷來一貫的典型,因為中國私人間的爭吵或軍閥內戰,都是讓聲浪構成戰爭的元素。人們不大容易在中國目睹戰爭,只可耳聞戰爭,如是而已。

著者曾耳聞過兩次這樣的戰爭,一次在北京,一次在廈門。對於耳官,那是滿足了,通常優勢的軍隊常威喝退了劣勢軍隊,而在歐美可以延續長時期的戰爭,在中國只消一個月就可以結束了。失敗了的軍閥,根據中國祖傳的公平待遇之理想,讓他拿十萬大洋鈿旅費作一次考察實業的歐遊,蓋戰勝者洞悉天道循環之三昧,下一次內戰或許尚有借重他的長才的地方。果然,下一次來一個轉局,十之八九你可以瞧見上次戰勝者和上次逃亡的軍閥共坐一車,如同盟兄盟弟。

這是中國人涵養功夫的「妙」處。當此際,人民實實在在一無干係,他們痛恨戰爭,永遠地痛恨戰爭,好百姓從來不要中國戰爭。


  

六知足

到了中國的遊歷家,尤其是那些任性深入的遊歷家,他們闖進了外人蹤跡罕至的內地,無不大吃一驚。那裡的農民群眾生活程度如此之低,卻人人埋頭苦幹,他們興奮而知足。像大饑荒的省份,如陝西,此種知足精神普遍地廣播遐邇,除了極少數的例外。而且陝西的農民也還有能莞爾而笑的。

現在有許多局外人認為中國人民之痛苦乃系衡以邪僻的歐美生活標準之故耳。若欲處處衡以歐美生活標準,殊無人能感受幸福,除非少數階級能居住于恆溫的大公寓而自備一架無線電收音機者。這個標准假使是正當的,那麼1850年以前就未曾有幸福之人,而美國之幸福人必尤多於巴威,因為巴威地方很少迴轉輕便的理髮椅,當然更少電鏈和電鈴。但在中國的鄉村裡頭,這些設備可更少,雖然在極端歐化的上海,那些老式理髮椅已經絶跡,其實這種老式理髮椅就是貨真價實的椅子,而這些老式椅子你倒仍可在倫敦的Kingsway和巴黎的Mrtrartre發現。

照著者想來,一個人要坐還是坐一把名副其實的椅子,要睡還是睡在名副其實的床上而不是白晝應用的沙發,這才覺得幸福些。一種生活標準,倘使拿每天使用機械設備的次數來測量一個人的文明程度的那種標準,一定是不可靠的標準。故許多所謂中國人知足之神秘,乃出自西方人之幻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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