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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96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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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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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吾兄所言誠是。我想處世哲學、社會制度終歸東西不同,但是西方主動,東方主靜;西方主取,東方取守;西方主格物致知之理,東方主安心立身之道,互相調和,未嘗無用。世事如此糾紛,西人一天打,打,打。照道理,學所以為人,並非人所以為學,以人為一切學問的中心,這是中國文明之特徵,人生在世不滿百,到頭來盤算一下,真正叫我們受用的,還不是飲食男女,家庭之樂,朋友之快,心地清淨,不欠債,及冬天早晨得一碗熱粥,一碟蘿蔔乾,求一溫飽嗎‧常人談文化總是貪高騖遠,搬弄名詞,空空洞洞,不着邊際,如此是談不到人生的,談不到人生便也談不到文化。

這樣一來就有點像盲人騎瞎馬了。我最佩服一句孔夫子的話,叫做『道不遠人,人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這是真正東方思想的本色。這樣一講,把東西文化都放在人生的天平上一稱,才稍有標準。」


  

柳:「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半談東西文化的人,都不得要領,打不出這個圈套。其實這也不限于做文章的人。處在今日世界,無論男女老幼賢不肖,哪一個不在天天作中西文物的比較。比方你穿的是衛生衣,還是中國短衫,造的是洋樓,還是中國園宅,此中已含有中西文物的比較了。

文化範圍太大,此刻也不講中外處世哲學文學美術之不同,只講常人對此種問題的態度。常人是不肯看到底的,不肯參透道理的,總是趨新騖奇,趕時新,趕熱閙。講到我國的文物,不外『虛張聲勢』與『捨己耘人』兩路,這兩條路正是外強中乾的正反兩面。忽然恥中衣,恥中食,說必洋話,住必洋樓,穿必洋服,行必洋車,過一會兒又是什麼孔孟堯舜仁義禮智,連不知有無之大禹也要搬出來崇奉。

這是近來國弱,國人神經失了常態,故鬱成這『憂鬱狂』及『誇大狂』出來。你想單講禮貌一端,還有什麼值得自吹自擂。中國社會是世界最無禮的社會。你只消一坐電車,一買戲票,一走弄堂,便心下明白,在中國人之心理中,路人皆仇敵,還配跟人家比什麼禮貌嗎‧要復什麼禮‧你坐電車,看是洋人司車有禮,還是中國司車有禮‧你到公司買物,看是外國夥計有禮,還是中國夥計有禮‧然而大家還在糊塗復古;不具批評眼光,所以吹也是亂吹,罵也是亂罵。



柳夫人:「可不是嗎‧中國人口裡儘管復古,心裡頭恨不得制一條陀羅尼經被,把中國這個古棺一齊掩蓋起來,別讓洋人看見我們的老百姓,只剩下幾個留學生戴狗領說洋話同外人拉手,才叫做愛國呢!」

朱:「你也未免忒刻薄了。不過事實確是如此。十幾年前,為丹麥皇太子要來游京,因為中山路兩旁有窮人茅屋,還發生星夜拆民房的事呢!」

柳夫人:「這種事情還多着,那時代的人也太笑話了。記得有一要人也曾提議,以京滬一帶為洋人常游之地,應將滬寧鐵路兩旁的茅屋用籬笆遮圍起來,才不礙觀瞻。他們總是怕中國老百姓替他們出醜,必要叫窮民人人拿一條白手絹,穿皮靴,像他們同洋人跳舞,才叫做替中國爭臉。其實他們一輩子也不曾替中國爭到什麼臉,我們老百姓也不曾給中國出過什麼醜。



  

柳:「這就是我剛纔所說,東西文化之批評不限于文章而見於我們日常生活的態度。這班戴狗領的外交跳舞家心目中也自有其所謂『文明』,此『文明』二字含義實與『抽水馬桶』相近,甚至無別,因為中國老百姓沒有他們的抽水馬桶,所以中國老百姓是『野蠻』,至于老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披星戴月,晨露沾衣的種田,不能叫做『文明』。我剛纔講中國人不是中了『憂鬱狂』,便是犯『誇大狂』,這都是因為國弱,失了自信心所致。這種專學洋人皮毛的態度,哪裡配講中西文化‧說也好笑,中國腐儒的古玩,常被此輩人抬出來當寶貝,而中國文化足與西洋媲美的文物,如書畫建築詩文等,反自暴自棄。

他們開口堯舜,閉口孔孟,不必說孔子為何如人,彼輩且不認識,就說認識,也何足代表中國文物之精華。你想想,假如中國文明也如希臘文化一般的曇花一現到周末滅亡,除了幾本處世格言及幾首國風民歌以外,有什麼可以貢獻於世界‧孔孟時人大半還是土房、土屋,席地而坐,中國如果到周末滅亡,哪裡有魏晉的書法,唐人之詩,宋人之詞,元人之曲,明清之小說‧哪裡有羲之之帖,李杜之詩,易安之詞,東坡之文,襄陽之畫‧哪裡有《拜月亭》、《西廂記》、《牡丹亭》、《水滸傳》、《紅樓夢》‧又哪裡有雲岡石刻,活字版,瓷器,漆器,宮殿園林‧現代中國人尊其所不當尊,棄其所不當棄,國立美術專門學校不教中國畫,建築工程師不會造中國宅,文人把李白、杜甫看得不值半文錢,難道這還算中西文化的批評麼‧其實國人心理都已變成狂態了。先自心裡不快,眼見社會政治不如人,生了inferiority complex,真正迂腐之處,無勇氣改革,文化為何物,又不知所謂,於是一面虛張聲勢,自號精神文明,一面稱頌西方物質文明。其實物質文明,吃穿居住享用,還是咱們黃帝子孫內行。

這且不去管他,我告訴你個笑話。民國二十二年有位法國作家,記不清什麼名字,遊歷來華,偶然稱頌東方女子身材之裊娜,態度之安詳,說是在西方女子之上。這話是誠意的,我也不知聽過外人說多少次,殊不知中國女子哪敢自信,自然把那位法國作家的話當做諷刺,大興問罪之師,還閙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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