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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 55 /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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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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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進去的那間包房,被小桌上一支滴着油的蠟燭光照得很亮,從稍稍放下一點的窗口吹來的風,使燭焰不住地晃動。

蠟燭的主人是包房裡唯一的一位乘客。他是個淡黃頭髮的年輕人,從修長的雙臂和兩腿來看,身材肯定很高。他那四肢的關節似乎相當鬆散、靈活,彷彿是一件摺疊物品的沒有連結牢靠的部件。這位青年靠窗坐在沙髮長椅上,隨便地向後仰靠着,一看到日瓦戈走了進來,客氣地欠了欠身,由半躺的姿勢改成較為雅觀的端坐。


  

在他所坐的長椅下面有一堆毛茸茸的碎布之類的東西。這堆東西的一頭突然動了起來,從長椅下面急匆匆地爬出來一條耷拉耳朵的獵狗。它圍着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腳下又聞又看,然後就在包房裡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跑來跑去,幾隻爪子靈活地伸來伸去,正像它那位兩腿交換着疊起又放下的高個子的主人一樣。不久,它就聽從主人的吩咐急忙鑽到椅子底下,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像一團拖布的模樣。

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看到包房裡的衣鉤上掛着一桿裝在套子裡的雙筒獵槍,一條皮革的子彈帶和緊緊地塞滿了禽鳥的狩獵網袋。

這青年原來是個獵人。

他非常健談,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急不可待地同醫生攀談起來,說話時,兩隻眼睛始終緊緊地盯着醫生的嘴。

這個青年人有一副不中聽的高嗓子,每當說話的聲音達到最高點後,便又降下來變成帶點金屬味道的假嗓音。還有另一種怪現象:他雖然完全是個俄國人,可是唯獨把「y」這個元音說得很古怪,發出的音軟化得像是法語的「11」,又像是德語裡的變元音「u」。除此之外,這個發不准的「y」對他來說也比較困難,要費很大的力氣,尖聲尖氣地才能說出來,比其他的音都要高。他開口說的第1句話几乎就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吃了~驚:

「昨天彎上我就打到了一些亞子。」

「這是怎麼回事?」日瓦戈心裡在想,「好像在什麼書裡看到過,有這個印象。作為一個醫生,我應該知道,只不過,一時想不起來。大概是大腦方面的某種原因,造成語音上的缺陷。不過,這種啤叫似的聲音太可笑了,讓人無法嚴肅地對待。

簡直不可能和他談下去,最好還是爬到鋪上去躺躺吧。」

醫生果然就這樣做了。他在上鋪安頓好以後,年輕人就問是不是把蠟燭吹滅,木然也許會影響他休息。醫生感謝地表示同意。這位同車的旅伴把蠟燭熄掉,周圍變得一片漆黑。

車窗開了一半。

「要不要給您關立窗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問道,「您不怕小偷嗎?」

同伴沒有回答。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大聲問了一次,那人還是毫無反應。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於是划著了一根火柴,想看看這位同伴是怎麼回事,也許從包房裡出去了,或者更有可能是已經睡着了。

然而都不是,那人睜大眼睛依舊坐在原地,微笑地看著從上面俯下身來的醫生。

火柴熄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點燃了一支,就着它的光亮第3次重複了一遍所要問的話。

「隨您的便吧,」獵手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人偷。不過最好還是不必關窗。有點悶。」

「真沒料到!」日瓦戈心裡思忖着。「看來是個怪人,只能在有亮光的時候講話。你看他現在的發音多清楚,一點錯誤也沒有了!莫名其妙!」

由於過去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事件、臨行前心情的波動以及收拾行裝和凌晨就上了車,醫生覺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樣。他以為立刻就會沉入夢鄉,於是讓身體躺得更舒適一些。然而事與願違。過度的疲勞驅走了睡意,等到他睡着的時候,已經天將破曉。


  

在這之前的漫長時間裡,無論在他腦際一幕幕湧現的種種思緒多麼紛繁雜亂,實際上只是構成兩個時分時合、糾纏不開的圓周。

一個圓周的內容是對東尼娜、家庭和過去的生活的思念,想的是那充滿詩情、虔誠而聖潔的日子。醫生對這種生活感到驚喜,切盼它能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如今在這夜間飛馳的列車上,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投入闊別兩年的它的懷抱。

對革命的忠誠信念和讚賞也在這個圓周之內。這裡所說的革命,指的是中產階級所接受的革命,同時也是一九O五年那些對布洛克無限崇拜的青年學生所賦予的含義。

這個親切而又熟悉的圈子當中,也包括戰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間在俄羅斯的思想界、藝術界以及整個俄國和日瓦戈本人命運中出現的那些新的徵象和預兆。

戰後情不由己地想要重新捕捉這股潮流,為了求得它的再現和延續,思鄉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強烈。

2個圓周也有着某種新的思念,然而卻是異樣的,同時又是那樣美妙!但這並非自己所熟悉的推陳而出的新意,卻是一種本能的、由現實所決定而又像大地震動那樣來得突然。

戰爭、流血、恐懼以及它帶來的家園淪喪和斯文掃地,這就是新的因素。戰爭的考驗以及從中獲得的精明的生活本領,也是這種新的成分。戰爭把他帶到的這些邊遠小城鎮和接觸的那些人,同樣是新鮮的。革命也是新的因素,當然不是一九O五年前不久大學裡談論的那種理想化的革命,而是現在這種誕生於戰爭之中並且帶著血腥氣的士兵們的革命。

它在善於駕禦這種自發力量的布爾什維克的指引之下,把一切都不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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