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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 60 /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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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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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決定給兒子取名為亞歷山大,以紀念自己的岳父。不知為什麼,他當時就認定自己的兒子一定是這麼個哭法,而且臉上還伴隨着預示一個人未來性格和命運的表情。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想象中,哭聲本身就包含着亞歷山大這個名字的聲音成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並沒有猜錯。後來知道當時正是薩申卡在哭。這是他對兒子所瞭解的頭一樁事。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他的進一步瞭解,是根據寄到前線的信裡附的照片。在那上邊看到的是個活潑可愛的胖小子,頭很大,撅着小嘴,叉開兩腿站在鋪開的毯子上,兩隻小手向上舉着,彷彿是在做蹲跳動作。那時他剛一周歲,剛學走路,如今已經滿了兩歲,開始學說話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地板上拿起皮箱,鬆開皮帶,把裡面的東西擺放到窗前的一張呢子鋪面的桌上。從前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醫生已經記不起來了。看來東尼啞把裡面的傢具搬走了,或者重新粉刷過了。

醫生打開箱子,想從裏邊找出刮臉用具。窗口對面的教堂鐘樓的柱子當中,高懸起一輪明亮的圓月。月光灑在放在箱子裡面的衣服、書和漱洗用具上,房間彷彿被照成另一種樣子,醫生這時卻認出了它。

這是空出來的去世的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儲藏室。過去她把壞桌椅和沒用的過時的雜物都放在這兒。這裡還存放著她家族的檔案,有幾隻大木箱是夏天盛放冬季用品的。死者在世的時候,屋裡四處的東西堆得几乎碰到天花板,而且一般是不讓人隨便進來的。

不過在幾個大的節日,孩子們來做客的時候,允許他們在樓上到處玩耍,也把這個房間的門打開。孩子們就在這兒玩捉強盜遊戲,躲在桌子下面,用燒焦的軟木塞把臉塗黑,仿照假面舞會的樣子化裝。

醫生在這兒站了一會兒,想起了這些,然後才到樓下的前室去取網籃。

在下面的廚房裡,靦腆的、怯生生的紐莎姑娘蹲在灶前,在攤開的一張報紙上收拾那只野鴨。一看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手裡提着很重的東西,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麻利地站起身,一面拂掉沾在圍裙上的鴨毛,招呼了一聲就要去幫忙。但是醫生謝絶了她的好意,說他自己可以把籃子拿上去。

他剛剛走進安娜·伊萬諾夫娜過去的那間儲藏室,就聽到妻子在第2個或者第3個房間裡面喊他:

「可以來啦,尤拉!」

他於是朝薩申卡的房間走去。

現在的兒童室就是早先他和東尼啞學習的地方。睡在小床上的男孩子,原來並不像照片上那樣漂亮,不過他活脫脫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去世的母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比她身後留下來的所有肖像更酷似。

「這是爸爸,你的爸爸,把小手伸給爸爸。」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一邊放下床旁的欄杆,讓做父親的更便于把孩子抱起來。

薩申卡讓這個陌生的、沒有刮臉的大人走到跟前,也許是由於後者驚嚇和觸碰了他,所以當後者剛朝他彎下身的時候,這孩子猛地從床上站起來,抓住媽媽的短上衣,惡狠狠地照他臉上打了一巴掌。薩申卡對自己的勇敢也害了怕,立刻撲到母親懷裡,把臉用衣服擋住,大聲哭起來,孩子氣的辛痠痛苦的眼淚奪眶而出。

「哦,哦,」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輕聲地責怪他,「不許這樣,薩申卡。爸爸會想,薩沙不好,是個壞孩子。來,讓人看看你會不會親,親親爸爸。別哭啦,有什麼可哭的,傻孩子。」

「東尼娜,讓他安安靜靜獃着吧。」醫生用請求的口氣說,「不要難為他啦,你自己也別不高興。我知道你又會胡思亂想,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一定是個不好的兆頭。這都是無稽之談。

本來很自然嘛,孩子從來沒見過我。明天和我一熟,用水都潑不開。」

但是他自己也很沮喪,從屋子裡出去的時候,懷着某種不祥的預感。

在此後的幾天裡,他才領悟自己是多麼孤獨。他並不責怪任何人。顯然,這是他自己希望並且爭取得到的。


  

朋友們都變得出奇的消沉了。每個人似乎都失去了自己的天地、自己的見解。在記憶中,他們的形象原本是更加鮮明的。看來從前他對他們的評價過高了。

只要清理上還允許有錢人靠剝削窮人而任性胡為,那麼,就很容易把這種怪事以及多數人受苦而少數人享樂的權力當成事物的本來面貌和天經地義的道理!

不過,一旦底層的人抬頭,上層的特權被取消,這一切就會黯然失色,大家也毫不可惜地徹底同任何人顯然都不曾有過的獨立思考分手了!

如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最親近的只是那些可以無言相對和缺少激情的人,此外還有妻子、岳父,再加上兩三個一起共事的醫生和幾位謙虛謹慎的普通職員。

按照事先的打算,準備了野鴨和酒精的晚餐聚會在他回來後的第2天或者第3天如期舉行了。在這之前,他已經同所有被邀請的人都見了面,所以,這天晚上不能說是他們的初次會見。

在閙饑荒的日子裡,這只肥鴨變成了難得一見的奢侈品,可是搞不到能夠佐餐的麵包,這又使出色的菜餚失去了意義,甚至令人感到憤意。

戈爾東拿來的酒精是盛在一個藥房用的帶磨口瓶塞的玻璃瓶裡。當時,酒精是投機小販最喜歡使用的一種交換手段。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牢牢地把瓶子掌握在手裡,根據需要滲上水,分成幾小份,隨着情緒的變化有時調製得酒性過烈,有時又過淡。原來,通過酒液的變化而使人產生不均勻的醉意,效果要比烈性酒和度數穩定的酒的作用更大。

這同樣也令人懊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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