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那砒霜入腹,寸腸俱斷,站立不穩,一交跌倒在地,頓時七竅流血。牢中禁子一把輓扶,喜童氣絶身亡。禁子撒手一推,只得着牢頭出來稟知侯鸞道:「欽犯進牢服毒死了。」侯鸞聽說,把禁子、獄卒每人各責了四十大板,又吩咐道:「此犯已故,不必言着他是欽犯,只說是本縣處死了不法的家人。」又吩咐了一番不提。
且言獄卒受責,領諭出來,只得上了店市,買了一口棺材,傳腳伕抬至監旁,將喜童拖出牢洞,裝入棺材。公子如同滾油煎心,自己悲傷,想道:「先前喜童在藥店門口,莫非買毒藥?」
正在思想之間,只見腳伕把棺材一直抬往北門去了。梅公子也不管高低,跟着就跑。出了城門,見抬棺材的歇下,把地方土工傳了來,挖開坑兒,把棺材安葬,各人散去。
梅公子走到墳前,雙膝跪下,拜倒在地,放聲大哭道:「賢弟呀!愚兄自幼與你同窗共讀,寸步不離,卻不知賢弟有這一片忠心。只望與你同患同難,異日成名,補報賢弟相攜之力,豈知今日遇著我個人面獸心的岳父,遭這等惡死。這是我梅良玉死之該當,賢弟不當受此慘變。我以店主之言,不過虛假謡詞,賢弟就有這等慧心,便先安排了替主之心腸呀!想我梅良玉日後沒有寸進便罷,若有些許榮耀,必將賢弟修墓追薦。
我與賢弟雖是異姓,倘日後我有子孫,必須情願繼賢弟宗支。」梅公子在墳上磕了個頭,哭一聲,卻是曠野地方主人哭仆,真是鐵石之人聞也斷腸。
於是,起來記認墳墓的蹤跡,見墳左首有一座土地廟,路旁又有一支雙丫叉的榆樹為記。看罷,拜罷,又哭了一會,心中亂如麻一般,又無伴侶,又不敢回店去拿行李,低着頭往大路向東而走。見前面已抵河邊,又痴獃獃望了一望,只見一座城樓。心中想道:「此樓定是東門。”
走到跟前,只見一隻划船,飛棹來了。那艙中坐著兩個老者,那船家就搖攏岸來,便問道:“朋友,你上揚州就隨我的船,帶你去。」
那船中兩個老者道:「我們是熟船,你只管上來。”梅公子此時猶如那失群的孤鳥,那有定見?正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年紀又小,又無親眷可投,心中又怕遇著店主,又起風波。也罷,且到揚州,再作道理,只得說道:「駕我到揚州去!」船家道:「你既要去,快些上來!」梅公子上了船來,拱手道:「二位老客長請了。」那二位老者一齊躬身道:“小哥請進來坐。」
梅公子方纔走入艙中坐下,船家問道:「你可吃飯的嗎?我們是不靠岸的。恐夜晚了,要趕快的,你要吃飯,快些買米。”梅公子道:「我是不吃飯的。」於是,船家開了船隻。
不一時,梢後送進飯來道:「二位老客請用飯。」二位把食盒揭開,拑出二尾魚來,便向梅公子道:「小哥請過來用飯。」梅公子道:「老客長請,晚生不用飯。」那二位老哥笑道:「小哥,我曉得,你只有船錢,沒有飯資。
不妨,我二人出了半升米,就請了小哥。」梅公子道:“我們萍水相逢,多蒙雅愛,何以克當?」
二位長者即取了一副碗筷,三人共桌,用畢了飯,一路又談些閒話。船至三汊河,船家說道:「朋友,前面已是鈔關了,把船錢拿出來,好上岸。”梅公子說道:「今日不曾帶得來,改日把你吧!」船家說道:“你上船來,安安穩穩,連米也沒有拿出來,坐著動也不動,就是當差,也要把票兒我看。你若沒有錢,就是破布衣服,一分一片,照樣拿來!」
梅公子哪裡受得過這等愁苦,把臉一紅道:「今日偶然忘卻了帶錢來。」就把貼肉一件白衫子,脫將下來,遞與船家。那船家接過來一看:「這個?衫子,我們用它不着,若是布衣,還可算得錢。」那兩個老者道:「船家,你把那衣服拿了來,與這位相公,我二人替他出了船錢吧!」船家聽說,將衣服遞給長者,長者遞給梅公子。
梅公子道:「一路而來,多蒙長者雅愛,又蒙出船錢,真乃三生有幸。晚生感恩不淺。」老者笑道:「相公,你說哪裡話來!」於是,船抵碼頭,大家棄船登岸,梅公子又向二位長者一躬說道:「晚生不敢造府叩謝了。」二位長者說道:「豈敢!只是寒舍窄小,不敢屈相公同去。
天色已晚,相公要進城,也要趕早些。」說罷,二老向東去了不提。
卻說梅公子一邊走一頭思想,喜童死得好苦,不覺心酸,在曠野所在,放聲大哭。又見日已西沉,不敢久戀,一直奔到城內。欲下飯店,又無行李盤費,東走西走,一徑來到壽庵寺前。那壽庵寺乃是揚州第一個廟宇,寺旁有一株樹,樹後數步,便是毛廁。
梅公子到了此時,也無奈何,只得就在這寺門首地下坐著。時已更深,思想從前爹爹在日,何等榮耀。今日四海無家,母子分離,又有盧賊防拿甚急,我這性命,恐終難保。若被那賊拿住,還有多少刑法,我是一個怯弱書生,怎麼受得!不如趁此無人知道,不免尋個自尋吧!想到此處,不覺淚如雨下,即忙解下腰帶,掛在樹上,望北說道:「母親呀!你孩兒死很好苦。」又不敢高聲啼哭,悄悄弔在上面。正是:
投河只要三尺水,懸樑惟用一條繩。
不知梅公子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哭窮途公子捐生
救顛危禪僧仗義
詞云:
野草閒花遍地愁,龍爭虎鬥幾時休?抬頭吳越秦漢楚,細看梁唐晉漢周。萬事俱從忙裡錯,誰人肯向死前休。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
詩曰:
隻身流落到揚州,拚命懸軀欲喪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