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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 15 /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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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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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男病房裡,除魯薩諾夫以外,所有的病號都安靜地等候着醫生來巡診,很少走動。

那個烏茲別克老頭兒,集體農莊的看門人穆爾薩裡莫夫,像往常一樣戴着自己那破舊不堪的小圓帽,直挺挺地仰臥在鋪好了的被子上面。此時大概他已感到高興,因為咳嗽不再折磨他。他把兩手疊放在感到呼吸困難的胸口上,眼睛凝視着天花板。他那古銅色的皮膚包着的几乎只是一具骷髏:看得出鼻樑、顴骨以及山羊鬍子後面的尖下巴骨。


  

他的耳朵簿得只剩兩片扁平的軟骨。他只要再幹縮和變黑一點點,便會成為一具木乃伊。

他旁邊的那個中年人,哈薩克牧民葉根別爾季耶夫,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盤着腿坐在那裡,就像坐在自己家裡的地氈上一樣。他那有力的大手托着大而圓的膝蓋。他那結實的身體如此巋然不動,即使在靜坐時偶爾微微搖晃,也無非像工廠的煙囪或水塔那樣有點微震而已。他的肩膀和脊背把上衣綳得緊緊的,肌肉發達的臂脫几乎撐破了袖口。

他住進這所醫院的時候,嘴唇上有一處不大的潰瘍,在這裡經過照射之後變成一個暗紅色的大痴,使他的嘴張不開,吃喝都受到阻礙。但他沒有坐立不安,既不焦躁,也不叫喊,而總是慢條斯理地把盤子裡的飯食吃光,而且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眼睛不看任何地方。

再過去,靠門的一張病床上,16歲的焦姆卡伸直了自己的那條病腿,不停地用手掌在撫摸和按摩小腿上使他不得安寧的地方。他像一隻小貓,蜷縮着另一條腿在看書,其他什麼都不在意。不是睡覺和接受治療的時間,他基本上都在看書。化驗室裡有一個擺滿了書的書櫃,女主任特許焦姆卡自己進去換書,不必等整個病房輪到換書的時候才換。

現在他看的是一本淺藍色封面的雜誌,但這本雜誌不是新的,而是被翻得很舊,封面被太陽曬褪了色——化驗室的這個書櫃裡沒有新出版的書刊。

普羅什卡則十分認真地輔好了自己的床,沒有一道皺摺,沒有一個小坑。他把兩腿垂到地上,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很有耐心,像完全健康的人。他也的確完全健康——在病房裡對什麼也不抱怨,外表也沒有任何疾患,黝黑的臉頰呈現出健康的面色,額髮梳得光溜齊整。小伙子去哪兒都稱得上一表人才,哪怕去參加舞會。

他旁邊的艾哈邁占,由於找不到對手,就把棋盤斜放在被面上,自己跟自己下跳棋。

脖子上纏着硬殻似的繃帶、腦袋不能轉動的葉夫列姆,沒有在通道上走來走去惹人心煩,而是用兩個枕頭把背後墊高,一直在看昨天科斯托格洛托夫硬塞給他的那本書。誠然,他很少翻動書頁,別人還會以為他拿着書在打瞌睡呢。

而阿佐夫金,還是那麼痛苦難熬,像昨天一樣。他也許一夜沒闔眼。窗檯上和床頭柜上散扭着他的東西,被縟也亂七八糟。他的額頭和兩鬢沁出了汗珠,體內的陣陣疼痛全部反映在蠟黃的臉上。

有時,他彎着腰站在地板上,胳膊肘支着床,就那麼獃着。有時,他兩手摀住肚子,身體彎成兩截。在病房裡他已有好多天不搭話了,關於自己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在央求護士和醫生多給點鼓的時候他才肯于開口。

一旦有家屬來看他,他就要他們再去買一些在這裡看到的那種藥。

窗外是陰沉沉的天,沒有風,灰漾澇。科斯托格絡托夫早晨做過照射治療回來之後,問也不問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把自己上方的通風富打開了。一股濕潤但並不寒冷的空氣從那裡擠了進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擔心腫瘤着涼,就把脖子裹了起來,坐到牆邊。這些聽天由命的人是多麼麻木不仁,簡直跟木頭一樣!看來,這裡除了阿佐夫金,誰也沒有真正的病痛。好像是高爾基說過,只有為自由而鬥爭的人,才有資格享有自由。恢復健康這件事也是如此。

至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早晨他就採取了決定性的步驟。掛號處剛剛開門,他便往家裡打電話,把夜裡的決定告訴了妻子:通過一切渠道設法轉到莫斯科去,而不能在這裡甘冒風險,害了自己。卡色很會走門路,想必正在活動。不消說,這是一種怯懦的表現:被一個腫瘤嚇慌了神,還到這裡來住院。

說起來這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從昨天下午三點到現在,甚至連一個人也沒有來摸一摸,看看他的腫瘤是否正在擴大。誰也沒送藥來。床頭上掛一張體溫卡也就了事了,這只能安慰傻瓜。不行,我們的醫療機構還需要整頓再整頓。

醫生們終於露面了,但她們還是沒有走進病房,而停在門外,在西市加托夫那兒站了很久。西布加托夫把後背的衣服擦了起來,讓醫生們看。(與此同時,科斯托格格托夫把自己的書藏到了褥墊底下。)

不過後來她們還是走進了病房,有東佐娃醫生,漢加爾特醫生和一位手拿記事本、臂肘上搭着一條毛巾的體態端莊、頭髮花白的護士。幾個穿白大褂的人一齊進來,總是會引起一陣緊張。恐懼和希望的浪潮。來者的長衫和帽子愈白,表情愈嚴肅,病號的那三種感受就愈強烈。

其中表現最嚴肅、最莊重的是護士奧林皮阿達佛拉基斯拉沃夫娜,對她來說,巡診就跟祈禱儀式之對於助祭是一樣的。她是這樣一個護士,認為醫生高於普通人,認為醫生什麼都懂,從來不犯錯誤,其囑咐也無不正確。所以,任何醫矚她都懷着一種近乎幸福的感覺記在自己的記事本裡。現在的年輕護士已經不像她那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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