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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 113 /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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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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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換藥室去,大夫叫你。」

他是那麼習慣地坐在那裡,像一塊曬熱了的化石,沒有一點想動彈的願望,實在不想站起來,彷彿是被叫去做他所痛恨的苦工。


  

「哪個大夫?」他嘟噥了一句。

「哪個要你去,哪個才叫你!」護理員抬高了聲音。「我可沒有義務在園子裡到處找你。就是說,走吧。」

「我並不需要換什麼藥。肯定不是叫我,」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賴着不走。

「是叫你,是叫你!」說話之間護理員嗑了幾顆瓜籽兒。「像你這樣的長腳仙鶴還能跟誰搞錯了?這樣的寶貝,我們這裡就你一個。」

科斯托格洛托夫嘆了口氣,伸直了兩腿,隨後支撐着身子,一邊呻吟一邊站起來。

護理員不以為然地瞧著他:

「老是走來走去,不注意保養精神。得好好躺着才是。」

「哎喲,你可真是個阿姨,」科斯托格洛托夫嘆了口氣。

他沿著小徑蹣跚地走去。腰上沒束皮帶,駝着個背,沒有半點軍人的儀表。

他朝換藥室走去,準備迎接一件什麼新的不愉快的事情,並把它頂回去,至於是什麼事情,他自己也還不知道。

在換藥室裡等他的不是10天前就接替了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的埃拉·拉法伊洛夫娜,而是一個年輕的胖乎乎的女人。說這個女人面色紅潤還遠遠不夠,她的面頰簡直是火紅的,顯得那麼健康。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第一次見到她。

「您姓什麼?」科斯托格洛托夫剛到門口,她就衝著他問。

雖然陽光已不直射眼睛,但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那麼眯縫着眼睛瞧人,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他急於瞭解和判斷的是究竟要幹什麼,而不是忙着回答。有時候需要隱姓埋名,有時候還需要撒謊。他還不知道這會兒該採取什麼對策。

「嗯?您姓什麼?」胳膊圓鼓鼓的那個女醫生又問了一遍。

「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勉強承認了。

「您跑到哪兒去了?快脫衣服!到這邊來,躺到檯子上!」

科斯托格洛托夫這會兒才一下子全想起、全看見、全明白了:原來是要給他輸血!他忘了這是在換藥室裡進行的。但是,第一,他仍然堅持原則:別人的血不要,自己的血不給!第二,對這個精力充沛的小姐兒們他信不過,她本人就好像喝足了獻血者的血。滾加走了。又是新醫生,而新醫生有另一套習慣,會出新的差錯,誰會相信這種沒有任何常規的、走馬燈式的鬼名堂?

他繃著臉脫去病號長衫,想找個地方掛起來(護士指給他看掛到哪兒),其實心裡在找藉口拒絶輸血。長衫掛好了。上衣也脫下來掛好了。靴子推到角落裡(在樓下這裡有時候也可以穿著鞋)。

他光着腳在鋪着乾淨漆布的地板上走過去,躺在一張高高的、鋪得比較軟的檯子上。他還想不出藉口來,但他知道馬上就能想出來。

檯子上方亮閃閃的不銹鋼支架上掛着輸血器械:橡皮管和玻璃管,其中一隻玻璃管裡有水。這個支架上有好幾個可以用來插各種容量的玻璃瓶子的圈:有500毫升的,有250毫升的,有125毫升的。一隻125毫升的瓶插在圈中,裡面略帶褐色的血漿一部分被寫着血型、獻血者姓名和獻血日期的標籤遮住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眼睛習慣于捕捉不該看的一切,他利用爬上檯子的那一會兒工夫,已經把標籤上寫的什麼都看清楚了。這時他並不把頭靠到潤頭的地方,卻馬上就此做起文章來:


  
「畸——嘿!228號!是陳血。不能輸。」

「您是怎麼考慮的?」女醫生惱怒了:「什麼陳血新血的,您對於血液保藏懂得什麼?血液可以保存一個月以上!」

她一生氣,使本來就已很紅的臉變成了紫紅色。裸露到肘彎的胳膊豐腴而白裡透紅,但皮膚上有一些粉刺粒兒,不是由於寒冷引起的鷄皮疙瘩,而是天生就有的。不知為什麼正是這些粉刺粒兒使科斯托格洛托夫拿定了主意,決心不讓輸血。

「把袖子捲上去,手臂放鬆!」女醫生向他下令。

她已經幹了一年多的輸血工作,不記得還有哪個病人不是多疑的:每個人都擺出那種架式,彷彿他是伯爵血統,生怕被別人的血搞混。病人們必定會眼睛瞅着瓶子,聲稱顏色不正,血型不對,日期太久,是不是大涼或太熱,是否凝結,而有的乾脆說:「你們要給我輸的是壞血吧?」——「為什麼說是壞血?」——「那上面明明寫着,『切勿動用』。」——「那是因為原先已經指定給一個人輸的,後來沒有必要再輸了。」即使病人勉強同意輸血了,嘴裡還在嘀咕:「反正這血的質量不好。

」全憑堅強的毅力她才得以摧毀這些愚蠢的疑慮。何況,她總是得抓緊時間,因為一天要在好幾個地方輸血,給她規定的工作量相當大。

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這所醫院裡已經看到過因輸血而造成的胳膊血腫,也看到過輸血之後造成的惡寒顫慄,因此,無論如何也不願信賴這對不耐煩的、長着粉刺粒兒的淡紅色的豐滿手臂。對他來說,自己的血,縱使遭到愛克斯光的破壞變成滯緩的病血,也畢竟比補充進來的新血更寶貴。自己的血將來總會復元。如果由於血液情況不好,院方提前停止治療,那就更好。

「不,」他陰鬱地表示拒絶,既不把袖子捲起來,也不使手臂放鬆。「你們那是陳血,而我今天也不大舒服。」

他明明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該一下子提出兩條理由,而是隻提一條,可他卻兩條理由同時脫口而出。

一現在就給您量血壓,”醫生沒有被難倒,護士也已經把血壓計給她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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