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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中 - 48 /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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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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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路六侍禦的生平,詳不可考,從詩的開頭一句看,知是杜甫兒時舊友。作此詩時,杜甫五十一歲,四十年前,他們都在十歲左右,正是竹馬童年。詩人用「童稚情親四十年」完滿地表現出童年夥伴那種特有的親切的感情。「四十年」,在這裡不僅點明分別的時間,更主要的是表明童年時代的友情,並不隨着四十年漫長歲月的遷流而歸於淡忘。正因為如此,下句說,「中間消息兩茫然」。在兵戈滿地,流離轉徙的動亂年代裡,朋友間失去聯繫,想知道他的消息而又無從問訊,故有「茫然」之感。而這種心情,彼此間是相同的,故曰「兩茫然」。一別四十年,時間是這樣的久,哪還能想到現在的重新會合?所以說「忽漫相逢」。他鄉遇故知,本來是值得高興的事;然而同樣沒有想到,久別重逢,乍逢又別;當故交敘舊之日,即離筵餞別之時。「忽漫相逢是別筵」。在「相逢」和「別筵」之間着一「是」“字,使會合的歡娛,立即轉化為別離的愁思。筆力千鈞,直透紙背。

從過去到現在,聚散離合是這樣的迷離莫測;從現在懸想將來,又將如何呢?詩人把感慨集中地寫在「更為後會知何地」這句話裡。這是全詩的主腦。它包涵有下列兩重意思:路六侍禦這次離開梓州,回到長安去做官,顯然會勾起了杜甫滿腹心事。他設想倘若今後和路再度會見,這地點又將在哪裡?自己能不能夠也被召還朝?回答是不可知的。從自身蹭蹬坎坷的生活歷程,從這次和路的聚散離合,他懂得了亂世人生,有如飄蓬泛梗,一切都無從說起。這是就空間而言的。從時間方面來說,過去的分別,一別就是四十年;別時彼此都在童年,如今俱入老境。人生幾何?「更為後會」,實際上是不大可能的。詩人沒有直說後會無期,而是造作詰問語,以詠歎出之,以見嚮往之切、感慨之深。


  

前四句寫送別之情,由過去到現在,再由現在想到未來,它本身有個時間的層次。這裡值得注意的是:詩從「童稚情親」依次寫來,寫到四十年來,「中間消息兩茫然」,不接着寫現在的相逢和送別,而突然插入「更為後會知何地」。乍讀時,恍如天外奇峰,劈空飛來,有點摸不着頭腦。但仔細體味,則「更為後會」,就已逆攝了下文的「忽漫相逢」。因為沒有現在的「忽漫相逢」,是不可能想到將來的「更為後會」的。這句對上句來說,是突接。由於這樣的突接,故能掀起波瀾,把感傷離亂的情懷,表現得沉鬱蒼涼,百端交集。就下文來說,這是在一聯之內的逆輓,也就是顛倒其次序,用上句帶動下句。由於這樣的逆輓,故能化板滯為飛動,使得全詩神完氣足,精彩四溢。如果沒有詩人思想情感上的深度和廣度以及他在詩歌藝術上湛深的造詣,也是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的。

詩的後四句寫景,另起了一個頭,頸聯和頷聯似乎了不相涉。其實,這景物描寫,全是從上文的「別筵」生發出來的。尾聯結句「觸忤愁人到酒邊」的「酒」,正是「別筵」餞別之酒:「酒邊」的「劍南春色」,亦即「別筵」的眼前風光。「桃紅似錦」,「絮白於棉」,這風光是明艷的,而詩偏說是「不分」,「生憎」,惱怒春色「無賴」,是因為它「觸忤」了「愁人」;而它之所以「觸忤愁人」,則是由於後會無期,離懷難遣,對景傷情的緣故。讀了尾聯,回過頭來一看,則這「不分」和「生憎」,恰恰成為綰合上半篇和下半篇的紐帶,把情景融為不可分割的完美的詩的整體。全詩句句提得起,處處打得通,一氣運轉,跌宕昭彰;而其語言措注,脈落貫輸,則又絲絲入扣,于宏大中見精細。律詩寫到這樣,可說是工而能化,優入聖域了。

(馬茂元)

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

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

杜甫

使君高義驅今古,寥落三年坐劍州。

但見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廣未封侯?

路經灧澦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

戎馬相逢更何日?春風迴首仲宣樓。

此詩作於公元七六三年。從詩看,知李劍州當時任劍州刺史,是位有才能而未被朝廷重用的地方官。前一年,杜甫到過那裡,和他有交往。這年,杜甫曾經準備離蜀東行,寫了這詩寄給他。

律詩受到聲律和對仗的束縛,容易流于板滯平衍,萎弱拖沓,正如劉熙載所說:「聲諧語儷,往往易工而難化。」(《藝概。詩概》)而這首七律寫得縱橫排奡,轉掉自如,句句提得起,處處打得通,而在拿擲飛騰之中,又能見出精細的脈絡。

詩的前半篇寫李,熱情地歌頌了他「能化俗」的政績,為他的「未封侯」而鳴不平。詩從「高義」和「寥落」生發出這兩層意思,使人對他那沉淪州郡的坎坷遭遇,更深為惋惜。「文翁」和「李廣」,用的是兩個典故。文翁政績流傳蜀中,用以比擬李之官劍州刺史;未封侯的李廣,則和李同姓。典故用得非常貼切,然而也僅僅貼切而已。可是在「文翁能化俗」的上面加上個「但見」,在「李廣未封侯」的上面加上個「焉知」,「但見」和「焉知」,一呼一應,一開一闔,運之以動盪之筆,精神頓出,有如畫龍點晴,立即破壁飛去。不僅如此,在歷史上,李度對自己屢立戰功而未得封侯,是時刻耿耿于懷,終身為恨事的。這裡卻推開來,說「焉知李廣未封侯」,這就改造了舊典,注入了新義,提高了詩的思想性。從這裡,可以看出杜甫是怎樣把七言歌行中縱橫揮斥的筆意,創造性地運用、融化于律體之中。在杜甫歌行裡象「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之類的句子,和這不正是波瀾莫二嗎?


  
下半篇敘身世之感,離別之情,境界更大,感慨更深。詩人完全從空際着筆,寫的是意想中的自己「將赴荊南」的情景。

「路經灧澦」,見瞿塘風濤之險惡:「天入滄浪」,見江漢煙波之浩渺。這是他赴荊南途中所經之地。在這裡,詩人並未訴說其遲暮飄零之感,而是以「一釣舟」和「滄浪」,「雙蓬鬢」和「灧澦」相對照,構成鮮明的形象,展示出一幅扁舟出峽圖。倘若說,這是詩中之畫,那麼借用杜甫自己的另外兩句詩,「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來說明畫意,是頗為確切的了。

到了荊南以後又將怎樣呢?尾聯用「仲宣樓」輕輕點出。詩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時代和命運,即使到了那裡,也還是和當年避難荊州的王粲一樣,仍然作客依人,託身無所。而在此時,回望蜀中,懷念故人,想到兵戈阻隔,相見無期,那就會更加四顧蒼茫,百端交集了。

全詩由李寫到自己,再由自己的離別之情,一筆兜回到李,脈絡貫通,而起結轉折,關合無痕。杜甫這類的詩,往往劈空而來,一起既挺拔而又沉重,有籠罩全篇的氣勢。寫到第四句,似乎要說的話都已說完,可是到了五、六兩句,忽然又轉換一個新的意思,開出一個新的境界,噴薄出更為洶湧、更為壯闊的波瀾。然而它又不是一瀉無餘;收束處,總是蕩漾縈迴,和篇首遙相照映,顯得氣固神完,而情韻不匱,耐人尋味。

作為杜甫七律風格的其本特徵,是他能在盡幅之中,運之以磅礴飛動的氣勢;而這磅礴飛動的氣勢,又是和精密平整的詩律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的。所以「工而能化」,「中律而不為律縛」。從這詩,便可窺見其一斑。

(馬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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