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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下 - 102 /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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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鑑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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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弦一柱思華年」,關鍵在於「華年」二字。一弦一柱猶言一音一節。瑟具弦五十,音節最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節,常令聽者難以為懷。詩人絶沒有讓人去死摳「數字」的意思。他是說:聆錦瑟之繁弦,思華年之往事;音繁而緒亂,悵惘以難言。所設五十弦,正為「製造氣氛」,以見往事之千重,情腸之九曲。要想欣賞玉谿此詩,先宜領會斯旨,正不可膠柱而鼓瑟。宋詞人賀鑄說:「錦瑟華年誰與度?」(《青玉案》)元詩人元好問說:「佳人錦瑟怨華年!」

(《論詩三十首》)華年,正今語所謂美麗的青春。玉谿此詩最要緊的「主眼」端在華年盛景,所以「行年五十」這才追憶「四十九年」之說,實在不過是一種迂見罷了。


  

起聯用意既明,且看他下文如何承接。

頷聯的上句,用了《莊子》的一則寓言典故,說的是莊周夢見自己身化為蝶,栩栩然而飛……渾忘自家是「莊周」其人了;後來夢醒,自家仍然是莊周,不知蝴蝶已經何往。玉谿此句是寫:佳人錦瑟,一曲繁弦,驚醒了詩人的夢景,不復成寐。迷含迷失、離去、不至等義。試看他在《秋日晚思》中說:「枕寒莊蝶去」,去即離、逝,亦即他所謂迷者是。曉夢蝴蝶,雖出莊生,但一經玉谿運用,已經不止是一個「栩栩然」的問題了,這裡面隱約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卻又是虛緲的夢境。本聯下句中的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淒悲,動人心腑,名為杜鵑。杜宇啼春,這與錦瑟又有什麼關聯呢?原來,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詩人無限的悲感,難言的冤憤,如聞杜鵑之淒音,送春歸去。一個「托」字,不但寫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鵑,也寫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錦瑟,手揮目送之間,花落水流之趣,詩人妙筆奇情,于此已然達到一個高潮。

看來,玉谿的「春心托杜鵑」,以冤禽托寫恨懷,而「佳人錦瑟怨華年」提出一個「怨」字,正是恰得其真實。玉谿之題詠錦瑟,非同一般閒情瑣緒,其中自有一段奇情深恨在。

律詩一過頷聯,「起」「承」之後,已到「轉」筆之時,筆到此間,大抵前面文情已然達到小小一頓之處,似結非結,含意待申。在此下面,點筆落墨,好象重新再「起」似的。其筆勢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斷絲連,或者推筆宕開,或者明緩暗緊……手法可以不盡相同,而神理脈絡,是有轉折而又始終貫注的。當此之際,玉谿就寫出了「滄海月明珠有淚」這一名句來。

珠生於蚌,蚌在於海,每當月明宵靜,蚌則向月張開,以養其珠,珠得月華,始極光瑩……。這是美好的民間傳統之說。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淚以珠喻,自古為然,鮫人泣淚,顆顆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異景。如此,皎月落于滄海之間,明珠浴于淚波之界,月也,珠也,淚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在詩人筆下,已然形成一個難以分辨的妙境。我們讀唐人詩,一筆而有如此豐富的內涵、奇麗的聯想的,舍玉谿生實不多覯。

那麼,海月、淚珠和錦瑟是否也有什麼關聯可以尋味呢?錢起的詠瑟名句不是早就說「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嗎?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滄海月明之境,與瑟之關聯,不是可以窺探的嗎?

對於詩人玉谿來說,滄海月明這個境界,尤有特殊的深厚感情。有一次,他因病中未能躬與河東公的「樂營置酒」之會,就寫出了「只將滄海月,高壓赤城霞」的句子。如此看來,他對此境,一方面于其高曠皓淨十分愛賞,一方面于其淒寒孤寂又十分感傷:一種複雜的難言的悵惘之懷,溢於言表。

晚唐詩人司空圖,引過比他早的戴叔倫的一段話:「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這裡用來比喻的八個字,簡直和此詩頸聯下句的七個字一模一樣,足見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後來古籍失傳,竟難重覓出處。今天解此句的,別無參考,引戴語作解說,是否貼切,亦難斷言。晉代文學家陸機在他的《文賦》裡有一聯名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藍田,山名,在今陝西藍田東南,是有名的產玉之地。此山為日光煦照,蘊藏其中的玉氣(古人認為寶物都有一種一般目力所不能見的光氣),冉冉上騰,但美玉的精氣遠察如在,近觀卻無,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諸眉睫之下,—這代表了一種異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無法親近的。玉谿此處,正是在「韞玉山輝,懷珠川媚」的啟示和聯想下,用藍田日暖給上句滄海月明作出了對仗,造成了異樣鮮明強烈的對比。而就字面講,藍田對滄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為滄字本義是青色。玉谿在詞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華和工力。

頸聯兩句所表現的,是陰陽冷暖、美玉明珠,境界雖殊,而悵恨則一。詩人對於這一高潔的感情,是愛慕的、執着的,然而又是不敢褻瀆、哀思嘆惋的。

尾聯攏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與開端的「華年」相為呼應,筆勢未嘗閃遁。詩句是說:如此情懷,豈待今朝回憶始感無窮悵恨,即在當時早已是令人不勝惘惘了—話是說的「豈待回憶」,意思正在:那麼今朝追憶,其為悵恨,又當如何!詩人用兩句話表出了幾層曲折,而幾層曲折又只是為了說明那種悵惘的苦痛心情。詩之所以為詩者在於此,玉谿詩之所以為玉谿詩者,尤在於此。

玉谿一生經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鬱結中懷,發為詩句,幽傷要眇,往複低徊,感染於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別詩中說:「瘐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弦危中婦瑟,甲冷想夫箏!……」則箏瑟為曲,常繫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循此以求,我覺得如謂錦瑟之詩中有生離死別之恨,恐怕也不能說是全出臆斷。

(周汝昌)

重過聖女祠

重過聖女祠


  
李商隱

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這是一首性質類似無題的有題詩。意境撲朔迷離,托寓似有似無,比有些無題詩更費猜詳。題內的「聖女祠」,或以為實指陳倉(今陝西寶鷄市東)的聖女神祠,或以為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觀。後一種說法可能比較接近實際。不過,詩中直接歌詠的還是一位「上清淪謫」的「聖女」以及她所居住的環境—聖女祠。因此,我們首先仍不妨從詩人所描繪的直接形象入手來理解詩意。

古代有不少關於天上神女謫降人間的傳說,因此詩人很自然地由眼前這座幽寂的聖女祠生出類似的聯想。「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聖女祠前用白石建造的門扉旁已經長滿了碧綠的苔蘚,看來這位從上清洞府謫降到下界的聖女淪落在塵世已經很久了。首句寫祠前即目所見,從「白石」、「碧蘚」相映的景色中勾畫出聖女所居的清幽寂寥,暗透其「上清淪謫」的身分和幽潔清麗的風神氣質;門前碧蘚滋生,暗示幽居獨處,久無人跡,微逗「夢雨」一聯,同時也暗寓「歸遲」之意。次句是即目所見而引起的聯想,正面揭出全篇主意。「淪謫得歸遲」,是說淪謫下界,遲遲未能回歸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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