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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227 / 229
古典小說類 / 吳研人 / 本書目錄 || 記錄本頁面 我的閱讀標記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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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冬日子短得很,天氣已經快斷黑了。舅太太又去張羅晚飯,炒了幾個鷄蛋,烙了幾張餅,大家圍着糊里糊塗吃了,就算一頓。這是北路風氣如此,不必提他。這一夜,我帶著兩個兄弟,問長問短,無非是哭一場,笑一場。

到了次日一早,我便要帶了孩子動身,那姥姥又一定不肯。說長說短,說到中午時候,他們又拿出面飯來吃,好容易說得姥姥肯了。此時已是擠滿一屋子人,都是鄰居來看熱閙的。我見馬家實在窮得可憐,因在馬包裡,取出那包碎紋銀來,也不知那一塊是輕的是重的,生平未曾用過戥子,只揀了一塊最大的遞給茂林道:「請你代我買點東西,請姥姥他們吃罷。」茂林收了道謝。我把銀子包好,依然塞在馬包裡。舅太太又遞給我一個小包裹,說是小孩子衣服,我接了過來,也塞在馬包裡,車伕提着出去。我抱了魁哥兒,弓兵抱了祥哥兒,辭別眾人,一同上車。兩個小孩子哭個不了,他的姥姥在那裡倚門痛哭,我也禁不住落淚。那舅太太更是「兒啊肉啊」的哭喊,便連趕車的眼圈兒也紅了。那哭聲震天的光景,猶如送喪一般。外面看的人擠滿了,把一條大路緊緊的塞住,車子不能前進。趕車的拉著牲口慢慢的走,一面嘴裡喊着「讓,讓,讓,讓啊,讓啊」!才慢慢的走得動。路旁看的人,也居然有落淚的。走過半裡多路,方纔漸漸人少了。我在車上盤問祥哥兒,才知道那老姥姥是他姥姥的娘,今年一百零四歲,只會吃,不會動的了。在車上談談說說,不覺日已沉西。今天這兩匹牲口煞是作怪,只管走不動,看看天色黑下來了,問問程途,說還有二十多里呢。忽然前面樹林子裡,一聲嘯響,趕車的失聲道:「罷了!」弓兵連忙抱過魁哥兒,跳下車去道:「少爺下來罷,好漢來了。」我雖未曾走過北路,然而「響馬」兩個字是知道的,但不知對付他的法子。看見弓兵下了車,我也只得抱了祥哥兒下來。趕車的仍舊趕着牲口向前走。走不到一箭之地,那邊便來了五六個彪形漢子,手執着明晃晃的對子大刀;奔到車前,把刀向車子裡一攪,伸手把馬包一提,提了出來便要走。此時那弓兵和趕車的都站在路旁,行所無事,任其所為。我見他要走了,因向前說道:「好漢,且慢着。東西你只管拿去。內中有一個小包裹,是這兩個小孩子的衣服,你拿去也沒用,請你把他留了,免得兩個孩子受冷,便是好漢們的陰德了。」那強盜果然就地打開了馬包,把那小包裹提了出來,又打開看了一看,才提起馬包,大踏步向樹林子裡去了。我們仍舊上車前行。那弓兵和那趕車的說起:「這一夥人是從赤屯跟了來的,大約是瞥見那包銀子之故。」趕車的道:「我和你懂得規矩的。我很怕這位老客,他是南邊來的,不懂事,閙出亂子來。」我道:「閙甚麼亂子呢?」弓兵道:「這一路的好漢,只要東西,不傷人。若是和他爭論搶奪,他便是一刀一個!」我道:「那麼我問他討還小孩子衣服,他又不怎樣呢?」趕車的道:「是啊,從來沒聽見過遇了好漢,可以討得情的。」一路說著,加上幾鞭,直到定更時分,方纔趕回汶水橋。


  

正是:只為窮途憐幼稚,致教強盜發慈悲。未知到了汶水橋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108回 負屈含冤賢令尹結果 風流雲散怪現狀收場

我們趕回汶水橋,仍舊落了那個店。我仔細一想,銀子是分文沒有了,便是鋪蓋也沒了。取過那衣箱來翻一翻,無非幾件衣服。計算回南去還有幾天,這大冷的天氣,怎樣得過?翻到箱底,卻翻着了四塊新板洋錢,不知是幾時,我愛他好玩,把他收起來的。此時交代店家弄飯。那弓兵還在一旁。一會兒,店家送上些甚麼片兒湯、烙餅等東西,我就讓那弓兵在一起吃過了。我拿着洋錢問他,這裡用這個不用。弓兵道:「大行店還可以將就,只怕吃虧不少。」我道:「這一趟,我帶的銀子一起都沒了,辛苦你一趟,沒得好謝你,送你一個頑頑罷。」弓兵不肯要。我再四強他,說這裡又不用這個的,你拿去也不能使用,不過給你頑頑罷了,他才收下。

我又問他這裡到蒙陰有多少路。弓兵道:「只有一天路,不過是要趕早。少爺可是要到那邊去?」我道:「你看我錢也沒了,鋪蓋也沒了,叫我怎樣回南邊去?蒙陰縣蔡大老爺是我的朋友,我趕去要和他借幾兩銀子才得了啊。」弓兵道:「蔡大老爺麼?那是一位真正青天佛菩薩的老爺!少爺你和他是朋友嗎?那找他一定好的。」我道:「他是鄰縣的縣大老爺,你們怎麼知道他好呢?」弓兵道:「今年上半年,這裡沂州一帶起蝗蟲,把大麥小麥吃個乾淨,各縣的縣官非但不理,還要徵收上忙錢糧呢。只有蔡大老爺墊出款子,到鎮江去販了米糧到蒙陰散賑。非但蒙陰百姓忘了是個荒年,就是我們鄰縣的百姓趕去領賑的,也幾十萬人,蔡大老爺也一律的散放,直到六月裡方纔散完。這一下子,只怕救活了幾百萬人。這不是青天佛菩薩嗎!少爺你明天就趕着去罷。」說著,他辭去了。我便在箱了裡翻出兩件衣服,代做被窩,打發兩個兄弟睡了,我只和衣躺了一會。

次日一早,便動身到蒙陰去。這裡的客店錢,就拿兩塊洋錢出來,由得他七折八扣的勉強用了。催動牲口,向蒙陰進發。偏偏這天又下起大雪來,直趕到斷黑,才到蒙陰,已經來不及進城了,就在城外草草住了一夜。


  
次日趕早,仍舊坐車進城。進城走了一段路,忽然遇了一大堆人,把車子擠住,不得過去。原來這裡正是縣前大街的一個十字街口,此時頭上還是紛紛大雪,那些人並不避雪,都擠在那裡。我便下車,分開眾人,過去一看,只見沿街鋪戶,都排了香案,供了香花燈燭,一盂清水,一面銅鏡。幾十個年老的人,穿了破缺不全的衣帽,手執一炷香,都站在那裡,涕淚交流。我心中十分疑惑,今天來了,又遇了甚麼把戲。正在懷疑之間,忽然見那一班老者都紛紛在雪地上跪下,嘴裡紛紛的嚷着,不知他嚷些什麼,人多聲雜,聽不出來,只彷彿聽得一句「青天大老爺」罷了。

回頭看時,只見一個人,穿了玄青大褂,頭上戴了沒頂的大帽子,一面走過來,一面跺腳道:「起來啊!這是朝廷欽命的,你們怎麼攔得住?」我定睛細看時,這個人正是蔡侶笙!面目蒼老了許多,嘴上留了鬍子,顏色亦十分憔悴。我不禁走近一步道:「侶翁,這是甚麼事?」侶笙向我仔細一看,拱手道:「久違了。大駕幾時到的?我此刻一言難盡!述農還在衙門裡,請和述農談罷。」說著,就有兩個白鬍子的老人,過來跪下說:「青天大老爺啊!你這是去不得的哪!」侶笙跺腳道:「你們都起來說話。我是個好官啊,皇上的天恩,我是保管沒事的;我要不是個好官呢,皇上有了天恩,天地也不容我。你們替我急的是那一門啊!」一面說,一面攙起兩個老人,又向我拱手道:「再會罷,恕我打發這班百姓都打發不了呢。」說著,往前行去。有兩個老百姓,撐着雨傘,跟在後頭,代他擋雪;又有一頂小轎,跟在後頭,緩緩的往前去了。後頭圍隨的人,也不知多少,一般的都是手執了香,涕淚交流的,一會兒都漸漸跟隨過去了。我暗想侶笙這個人真了不得!閙到百姓如此愛戴,真是不愧為民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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