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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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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她靠在泰爾馬什身上走出了洞穴,坐在樹下享受陽光。泰爾馬什對她知之不多,因為她胸部受傷不能多說話,而在她康復以前的垂危狀態時,她也沒有說幾句話。她想開口時,泰爾馬什就叫她別說話,但她顯然有一件唸唸不忘的心事。泰爾馬什在她眼中看到反覆出現的悲痛。這天早上,她身體不錯,几乎能獨立行走。治癒一個人就等於創造了一個人,因此泰爾馬什十分高興地看著她。這位善良的老人微笑地對她說:

「瞧,我們站起來了,再沒有傷口了。」


  

「只有心頭的傷口。」她說。

她又接着問道:

「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誰?」季爾馬什問道。

「我的孩子們。」

「這麼說」表達了幾層意思,它意味着:「既然你從不對我談起,既然你在我身邊這麼久卻一字不提,既然每當我要打破沉默時,你都不讓我開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說你沒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在高燒、恍惚和譫妄中,她常常呼喚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為譫妄中也能觀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泰爾馬什的確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和一位母親談論她失去的孩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他又知道什麼呢?一無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親遭到槍殺,倒在地上被他發現了,他救起了她,當時她几乎是屍體,這個屍體有三個孩子,德•朗特納克侯爵槍殺母親後,帶走了孩子。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況。那些孩子們後來如何?還活着嗎?他打聽了一下,只知道這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剛斷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關於這幾個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問,但得不到答案。當地人對他的詢問只是搖搖頭。他們不願意談德•朗特納克先生這個人。

人們不願談論德•朗特納克,也不願和泰爾馬什說話。農民有一種愛猜疑的怪脾氣、他們不喜歡泰爾馬什。凱門鰐泰爾馬什令他們不安。他為什麼總是看天?他在幹什麼?

他久久地一動不動在想什麼?顯然他是個怪人。這個地區正處于激烈的戰火、大動盪、大混亂之中,人們只幹一件事,毀壞,只有一項工作,屠殺從們忙着燒殺搶掠,忙着相互佈下陷階,設下圈套,忙着相互廝殺,而這位孤獨者卻浸沉在大自然中,彷彿浸沉在萬物的無邊寧靜之中,他採摘草木,只關心花鳥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險人物。他顯然失去了理智,從不躲藏在荊棘後面,從不向任何人開槍,因此,周圍的人對他懷有幾分畏懼。

「這是個瘋子。」過路的人說。

泰爾馬什不僅孤立,而且人們見他就躲。

誰也不向他提問題,誰也不回答他。他無法打聽他想打聽的事。戰爭蔓延到了別處,人們在更遠的地方作戰。德•朗特納克候爵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就泰爾馬什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戰爭忘在腦後了,除非戰爭刺他一下。

聽到那女人說「我的孩子們」,泰爾馬什不再微笑了。母親哭了起來。她的心靈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彷彿處在深淵底部。突然她看著泰爾馬什,用几乎氣憤的聲調又叫了起來:

「我的孩子們呀!」

泰爾馬什像罪犯一樣低下頭。

他想到德•朗特納克侯爵,侯爵肯定不會想到他,也許根本忘記世上還有他這個人。

他明白這一點,他在想:「老爺嘛,危難時認你,危難過去就不認你了。」

於是他自問:「當初我為什麼要救這位老爺呢?」

又自答道:「因為他是人。」

對這個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着想:「果真如此嗎?」

他辛酸地自言自語:「早知如此!」

這件事使他很沮喪,因為他在自己的行為中看到一種謎語。他痛苦地思索。看來善行可以產生惡果。拯救狼就等於屠殺羊。誰為禿鷹修補翅膀就該為它的鉤爪承擔責任。

他的確自感有罪。這位母親本能的氣憤是有道理的。

不過,他拯救了這位母親,這減輕了他拯救侯爵的過失。

但是孩子們呢?

母親也在凝思。他們兩人的思緒很接近,雖然沒有明說,而且也許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親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着泰爾馬什。

「不能這樣下去。」她說。

「噓!」泰爾馬什把手指放在嘴上說。

她繼續說。

「你不該救我。都怪你。我寧可死,那樣我就能看見他們了。我就能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們看不見我,但我能獃在他們身邊。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們。」

他拉起她的手臂,給她號脈:

「鎮靜一點,你又發燒了。」


  
她用几乎冷酷的口吻問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遠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麼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帶到哪裡去了?」

她六神無主,用變得柔和的聲音說道,:

「你明白,我不能這樣獃着。你沒有孩子,但是我有,這很不一樣。你不知道的事,你就無法判斷。你沒有孩子,對吧?」

「對。」泰爾馬什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沒有了孩子,我還是活人嗎?誰能向我解釋為什麼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覺正在發生什麼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開槍,可為什麼,我不明白。」

「算了吧,」泰爾馬什說,「你又發燒了。別再說了。」

她瞧著他,沉默了。

從這天起,她不再開口。

她變得比他希望的更聽話,她一連幾個小時蹲在老樹下發獃。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經歷過刻骨銘心的痛苦的單純心靈,往往在沉默中尋找庇護。她似乎不再試圖去理解。絶望達到某種程度時,連絶望者本人也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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