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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們在國外日子過得可舒心啦,」說時,內莉兩眼發亮。「媽媽就一個人過,帶著我。她有個男朋友,心很好,跟您一樣....他還在國內的時候就認識她。可是他在國外死了,於是媽媽就回來了....」
「那麼你媽是跟他一起私奔,離開外公的嘍?」
「不,不是跟他。媽媽是跟另一個人私奔離開外公的,可那人把她給甩了....」
「那是什麼人呢,內莉?」
內莉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什麼也沒回答。她媽究竟是跟誰私奔的,她分明知道,而且說不定這人就是她父親。甚至對我,一提到這人的名字,她就難過....
我不想刨根問底引起她痛苦。她的性格很怪,喜怒無常而又一觸即發,但是她又極力把自己的衝動埋藏在心底;她很討人喜歡,但又很傲氣,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儘管她全心全意地愛我,用一種最透亮、最明淨的愛愛我,几乎把我擺在與她死去的母親同等的地位(她甚至一想到她母親就不能不痛苦)儘管她很少向我敞開胸懷,除了那天外,她也很少感到有跟我談話的必要;甚至相反,總躲着我,對我諱莫如深。但是那一天,長達幾小時,她一面說一面痛苦地泣不成聲,把她回憶中使她最激動、最痛苦的一切都告訴了我,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可怕的故事。但是她的主要故事還在後面....
這是一個可怕的故事;這是一個一度經歷過幸福的棄婦的故事;她貧病交加,受盡折磨,眾叛親離;她可以指望的最後一個人自己的生父,也對她閉門不納。她父親曾因她而受盡侮辱,後來又由於難以忍受的痛苦和凌辱喪失了理智。這是一個走頭無路的女人的故事;她拉著她認為還是孩子的自己女兒的手,在寒冷而又骯髒的彼得堡沿街乞討;這女人後來又接連好幾個月躺在潮濕的地下室裡奄奄一息,她父親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都不肯寬恕她,直到最後一分鐘他才猛然醒悟,急忙跑去寬恕她,可是他看到的已不是他愛她勝過愛世界上一切的女兒,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這是一個奇特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年邁昏饋的老人與他的小外孫女的神秘的、甚至近乎匪夷所思的關係;這外孫女雖小,但是已經明白他的苦衷,已經瞭解許多某些衣食無虞、生活優裕的人積數十年之經驗都無法瞭解的東西。這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故事,在彼得堡陰沉的天空下,在這座大城市陰暗而又隱蔽的陋巷裡,在那紙醉金迷、光怪陸離的生活中,在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思鈍中,在各種利害衝突中,在陰森可怖的荒淫無度,殺人不見血的犯罪中,在這由無聊而反常的生活組成的黑暗地獄裡,像這類暗無天日而又令人聞之心碎的故事,卻是那麼經常地、不知不覺地、近乎神秘地層出不窮....
不過這故事還在後頭....
第三部 第01章
夜幕早已降臨,已是黃昏時分,直到這時,我才從陰森可怖的噩夢中清醒過來,想起眼前的事。 「內莉,」我說,「你現在有病,心情也不好,可是我卻只能把你一個人留下,讓你獨自傷心流淚。我的孩子!請你原諒我,要知道,現在也有一個被別人所愛,卻沒有得到寬恕的人,她很不幸,蒙受了恥辱,而又眾叛親離。她在等我。現在,聽了你講的故事後,更使我覺得非馬上見到她不可,如果我不能馬上和立刻見到她,說不定我會急死的....」
我不知道內莉是不是聽懂了我對她說的話。我所以焦躁不安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聽了她的故事,二是我剛生過病;於是我急煎煎地去找娜塔莎了。天色已經很晚,我送她家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
還在街上,還在娜塔莎住的那樓的大門口,我就注意到一輛帶彈簧的四輪馬車,我覺得這是公爵的馬車。要上樓去找娜塔莎,必須從院子裡進去。我剛踏上樓梯,就聽到上面,高一段樓梯的地方,有個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摸黑上樓,這人分明對這地方不熟悉。我想這人大概是公爵;但是我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這個陌生人一面上樓,一面在罵罵咧咧地詛咒這段路,而且越往上爬,罵得越來勁,越狠。不用說,這樓梯很窄,很臟,又陡,而且從來不點燈;但是從三樓開始的那樣的破口大罵,我無論如何沒法相信,這會出自公爵之口;正在上樓的那位先生罵起人來簡直像馬車伕。但是從三樓起就能看到燈光了;娜塔莎的門口點着一盞小小的路燈。直到門口我才追上這位陌生人,當我認出這人正是公爵時。我簡直驚訝極了。看來,他如此出乎意外地碰到我,感到非常不愉快。在最初一剎那。他並沒有認出我來:但是他的整個臉驟然變了樣。他先是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霍地變得和藹可親而又笑容可掬,似乎大喜過望地向我伸出了兩手。
「啊呀,是您呀!我剛纔差點沒跪下來禱告上帝,請他救苦救難,救我一命哩。您聽見我罵街了吧?」
他說罷便開懷大笑。但是他臉上又忽地透出一副既嚴肅又關切的神態。
「阿廖沙怎麼能讓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住這樣的房間呢!」他說道,連連搖頭。「這些雖然都是鷄毛蒜皮,但也可以看出一個人。我真替他擔心。他心好,有一顆高尚的心,但是卻向您提供了一個例子:神魂顛倒地愛一個姑娘,卻讓自己所愛的女人住在這麼一個狗窩裡。聽說有時候甚至連麵包都沒有,」他一面在尋找門鈴拉手,一面低聲加了一句。「我一想到他的將來,特別是安娜①·尼古拉耶芙娜的將來,如果她一旦成為他的妻子....我的腦袋就裂開了。’」
他說錯了娜塔莎的名字,居然沒有發覺,因為找不到門鈴,分明十分惱火。但是根本就沒有門鈴。我拉丁拉門鎖的把手,瑪夫拉立刻給我們開了門,手忙腳亂地請我們進去。在不點大的外屋用道木板牆隔出了一間廚房,從開着的廚房門看進去,可以看到已經作了某些準備;一切都好像跟往常不一樣,都擦洗過和清洗過了;爐子裡生着火;桌上擺了一套新餐具。看得出來,正在等我們。馬夫拉急忙過來替我們脫大衣。
「阿廖沙在這裡嗎?」我問她。
「壓根兒沒來過,」她有點神秘地悄聲道。
我們進去看娜塔莎。她屋裡沒有進行任阿特別的準備;一切都是老樣子。然而,她屋裡一向十分整潔、十分美觀,本來無須收拾。娜塔莎站在門前歡迎我們。她臉上病態的消瘦和異乎尋常的蒼白,使我吃了一驚,雖然一剎那間在她那面如死灰的臉上也閃出了一抹紅暈。她默默地、匆匆地向公爵伸出了手,明顯地手忙腳亂和不知所措。她甚至連看也沒看我,我站在那裡默默地等待着。
「我這不是來了!」公爵友好而又快活地開口道,「‘我回來才幾小時。這段時間,您一直沒離開過我的腦海(他親切地吻了吻她的手)--我翻過來覆過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考慮您的問題!我有多少話要跟您說,想要一吐為快啊....好了,我們可以促膝長談了!第一,我看,我那個糊塗蟲還沒到這兒來過....」
「對不起,公爵,」娜塔莎臉一紅,有點慌亂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有兩句話想告訴伊萬·彼得羅維奇。萬尼亞,咱們去....說兩句話....」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帶到屏風後面。
「萬尼亞,」她把我領到一個最暗的角落,悄聲道,「你能不能原諒我呢?」
「娜塔莎,得啦吧,你說什麼呀!」
①應為娜塔利婭。公爵把娜塔莎的名字說錯了,顯見不尊重娜塔莎,沒把娜塔莎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