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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 23 /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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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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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種同樣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來了,毫無變化,數不勝數,卻沒有帶來一點新鮮的東西。別人的生活儘管平淡無奇,但至少總有發生變化的機會。運氣碰得巧,說不定還會帶來千變萬化,甚至改變整個生活環境。而她呢,什麼好運道也沒有碰上。這是天意!對她來說,未來只是一條一團漆黑的長廊,而長廊的盡頭又是一扇緊緊閉上的大門。

她放棄了音樂:為什麼要演奏?給誰聽呀?既然她沒有機會穿一件短袖絲絨長袍,在音樂會上,用靈巧的手指彈一架埃拉鋼琴的象牙鍵盤,感到聽眾心醉神迷的讚賞,像一陣微風似的在她周圍繚繞不絶,那麼,她又何苦自尋煩惱,去學什麼音樂呢!她的畫夾和刺繡,也都丟在衣櫥裡了。有什麼用?有什麼用?針線活也惹她生氣。


  

「我什麼都懂了,」她自言自語說。於是她獃着無所事事,把火鉗燒紅了,或者瞧著天下雨。

星期天,晚禱鐘聲響了,她感到多麼苦悶!她獃若木鷄,注意聽那一聲聲沙啞的鐘響。屋頂上有隻貓,在暗淡的日光下弓起了背,慢慢地走着。大路上的風颳起了一陣陣塵土。遠處有時傳來一聲狗叫,節奏單調的鐘聲繼續響着,消失在田野裡。

教堂裡面的人出來了。婦女穿著擦亮了的木鞋,農民換了新的罩衣,小孩子光着頭在大人前面蹦蹦跳跳,一起走回家去。有五六個男人,老是這幾個,在客店大門口用瓶塞子賭錢,一直賭到天黑。

冬天很冷。每天早晨,玻璃窗都結上了一層霜,從窗口進來的光線,像透過了毛玻璃一樣,都成了灰色的,有時整天都灰濛蒙,沒有變化。從下午四點起,就得點燈。天氣好的時候,她就下樓到花園裡去。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了銀色的鏤空花邊,有些透明的銀色長綫把兩棵白菜連起來了。鳥聲也聽不到,彷彿一切都在冬眠。牆邊的果樹上蓋了草,葡萄藤像一條有病的大蛇躺在牆檐下,走近一看,那裡有一串多足蟲。靠近籬笆的雪松下,戴三角帽還在誦經的神甫的石膏像掉了右腳,甚至石膏也凍脫了皮,在神甫臉上留下了白癬。

她又回到樓上,關上房門,撥開木炭,壁爐裡的熱氣使她昏昏沉沉,更覺得煩悶沉重地壓在她心頭。假如她下樓去和女傭人聊聊天,也許會好一點,但是她又不好意思下去。

每天到了一定的時間,戴着黑色緞帽的小學校長就會推開他家的窗板,罩衣上掛着軍刀的鄉下警察也會走過她的門前。傍晚和清晨,驛站的馬三匹一排,穿過街道,到池塘去飲水,一家小酒店的門鈴,有時會響上一兩聲;只要起風,就聽得見理髮店的兩根鐵桿夾着幾個小銅盆的招牌,嘎吱作響。理髮店的玻璃窗上,貼了一張過時的時裝畫,還有一個黃頭髮女人的半身蠟像,作為裝飾品。理髮師也在埋怨生意清淡,前途沒有希望,並且夢想著把店開在大城市,比如說東盧昂,在碼頭上,劇場附近,於是他整天在街上走來走去,從村公所一直走到教堂,面帶憂色地等待顧客。只要包法利夫人張眼一望,就看得見的歪戴着希臘便帽,穿著斜紋呢上衣,像一個衛兵在站崗放哨似的。


  

下午,她有時看到一個人的頭出現在房間的窗格玻璃外邊,臉上飽經風霜,黑色絡腮鬍子,慢慢地張開大嘴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齒。於是,華爾茲舞立刻開始了,在手風琴上的一個小客廳裡,一些只有手指那麼大的舞俑就跳起舞來,女人裹着玫瑰頭巾,山裡人穿著短上衣,猴子穿著黑禮服,男子穿著短褲,在長短沙發、桌幾之間,轉來轉去,角上貼著長條金紙的鏡片照出了他們的舞姿。那個人搖動手風琴的曲柄,左右張望,看看窗戶。他時不時地朝着界石吐出一口拉得很長的黃色濃痰,同時因為手風琴的硬皮帶掛在肩上很累,總得用膝蓋去頂住風琴匣子,匣子是用一個阿拉伯式的銅鈎弔住的,上面蓋了一塊玫瑰色的塔夫綢幕布,裡面傳出了嘈雜的音樂,有時聲音憂傷,拖拖拉拉,有時興高采烈,音調急促。這些曲調是在舞台上演奏的,在客廳裡歌唱的,在吊燈下伴舞的,這些外部世界的回聲都傳到艾瑪耳朵裡來了。沒完沒了、狂跳亂舞的音樂在她的頭腦裡高低起伏;就像印度寺院的舞蹈女郎在花朵鋪成的地毯上跳舞一樣,她的思想也隨着音樂跳躍,左右搖擺,從夢裡來,到夢裡去,舊恨才下眉頭,新愁又上心頭。當那個搖手風琴的人收起他帽子裡得到的施捨之後,就拉下一塊藍色的,舊呢料,蒙在手風琴上,再把它杠在背後,拖着沉重的腳步,慢慢走開。她的眼睛也跟着他走開了。

但她特別忍受不了的,是吃晚餐的時候。樓下的餐廳這麼小。火爐冒煙,門嘎吱響、牆壁滲水,地面潮濕;人生的辛酸彷彿都盛在她的盤子裡了,聞到肉湯的氣味,她靈魂的深處卻泛起了一陣陣的噁心。夏爾吃的時間太長,她就—點一點地啃榛子,或者支着胳膊肘,用刀尖在漆布上划著一道道條紋。現在,她對家務事也聽之任之,當她的婆婆到托特來過四旬齋節的時候,看到這種變化,覺得非常驚訝。的確,媳婦從前那樣講究挑剔,現在卻整天懶得梳妝打扮,穿的是灰色棉布襪,夜裡點的是有臭味的土蠟燭。她再三說,他們不是有錢人家,不得不省吃儉用,還說她很滿足,很快活,很喜歡托特,以及其他新的老調,來堵婆婆的嘴。再說,艾瑪似乎並不打算聽婆婆的勸告。有一回,包法利老夫人居然談到主人應該管傭人的宗教生活,艾瑪的回答只是生氣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一聲,嚇得老太婆再也不敢多管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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