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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 71 /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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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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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茜一半靠了侍女的攙扶,才走向台前,頭上戴了一頂桔子花冠,臉色比她身上穿的白色緞子長袍還要白。艾瑪想起了她結婚的日子;她彷彿又看見自己在麥地裡,沿著一條小路,向教堂走去。為什麼她當時沒有像呂茜那樣又是拒絶,又是懇求呢?正相反,她當時很高興,卻沒有發現自己是在走向深淵....啊!假如她還年輕貌美,沒有被婚姻玷污清白,沒有對情夫感到幻滅,假如那時她能把自己的一生,交託給一個偉大而堅強的男人,而貞節、溫情、恩愛、義務全都合而為一了,那麼,她怎麼會從那至高無上的幸福中,墮落到今天的地步呢?當然,那種幸福只是謊言,只是幻想,結果只會使一切慾望化為泡影。她現在才知道感情是多麼微不足道,是藝術把感情無限誇張了。艾瑪不想再受愚弄,她把她痛苦生活的翻版戲只看作是一種造型的幻想,只能使人賞心悅目而已。她甚至憐憫劇中人,又瞧他們不起,於是心中暗笑。這時,從舞台後部的絲絨門帘底下,走出了一個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個姿勢,斗篷的西班牙式大帽子就落到背後去了;樂隊立刻開始六重奏,歌手也開始六重唱。埃德加怒氣沖沖,用他嘹喨的男高音壓倒了其他歌手。阿斯通用男低音向他發出了致命的挑釁,呂茜用女高音訴說自己的痛苦,亞瑟隔岸觀火,用男中音唱着抑揚頓挫的轉調,神甫的中低音呼隆呼隆響,好像一架風琴,而侍女們用女低音重複神甫的唱詞,齊聲合唱,倒比神甫唱得更加美妙動聽。他們全都站成一排,指手劃腳;憤怒、報復、妒忌、恐怖、慈悲、驚愕,同時從他們半開半閉的嘴裡傾吐出來。埃德加這個多情人氣得提出劍來揮舞,隨着他胸脯的開擴與收縮,他的鏤空花邊的衣領也就上下起伏,他大踏步向左走,鍍金的馬刺在地板上走得鏗鏘響。軟皮靴在腳踝處開了口。艾瑪心裡想,他的愛情一定用之不盡,取之不竭,所以才能滔滔不絶地流向觀眾。劇中角色的詩意侵入了她的心靈,她原來要貶低他們的念頭,還沒有見諸行動,就煙消雲散了。劇中人物造成的幻像,使她對演員本人產生了好感;她猜想他如何生活,如何名聞遠近,光彩奪目,不同凡響,如果機會湊巧,她本來也可以過上這種生活的。她本來可能認識這個演員,他們可能相愛!她可能同他周遊歐洲各國,從一個首都到另一個,分享他的疲勞和驕傲,撿起拋給他的花束,親自為他的服裝繡花邊;然後,每天晚上,坐在包廂裡首,在金色柵欄後面,她會心醉神迷地傾聽他吐露他的心靈,他只是為她一個人而歌唱的;在舞台上,他也會一邊演戲,一邊向她暗送秋波。她忽然弄假成真,認為他現在就在看她,而且是千真萬確的!她真想撲到他的懷抱裡,尋求他的力量保護,就像他是愛情的化身一樣。她要對他說,要對他喊:「把我搶走,把我帶走,讓我們走吧!我是你的,我朝思暮想的,都是你呵!」


  

但是幕落下了。

煤氣燈味和觀眾的呼吸混成一片;扇子的風反而使人氣悶。艾瑪想走出去,但是擠在過道上的人群擋住了路,她只好又在扶手椅裡坐下,心撲通撲通地跳,連呼吸都吃力了。夏爾怕她暈倒,跑到小賣部給她買了一杯杏仁露。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座位上,因為他兩隻手捧着杯子,每走一步,胳膊肘都要撞人,甚至把四分之三的飲料,都潑到一個盧昂女人的肩膀上,那個女人穿著短袖長袍,感到冷水往腰間流,殺豬似地叫了起來。她的丈夫是個紗廠老闆,對這個笨蛋大發脾氣;在她用手絹擦乾她漂亮的櫻桃紅綢子長袍的時候,他粗暴地說到要夏爾賠償損失,付他現金。

最後,夏爾總算到了太太身邊,氣喘吁吁地說:

「天呀!我以為回不來了!到處都是人!....是人!....」

他又加上一句!

「你猜猜我碰到了誰?萊昂先生!」

「萊昂?」

「正是他!他就要來看你。」

他剛說完,當年榮鎮的實習生就走進了包廂。他像個上流人一樣不拘禮節地伸出了手;包法利夫人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當然,她是順從一個意志更強的吸引力。自從那個雨打綠葉的春天黃昏,他們站在窗前道別以後,她就沒有再碰過這隻手。

但是,很快她就想到,在目前的情況下怎樣做才算得體,於是努力擺脫回憶帶來的出神狀態,又迅速又結巴地說:

「啊!你好....怎麼!你在這裡?」

「肅靜!」正廳後排有人喊道,因為第三幕開始了。

「你到盧昂來了?」

「是的。」

「什麼時候來的?」


  

「要講話就出去!出去!」

大家轉過頭來望着他們,他們只好住口。

但是,從這時起,艾瑪就再也沒心聽戲了;賓客的合唱,阿斯通和他的僕人密謀的場面,偉大的D大調二重唱,對她說來,一切都很遙遠,彷彿樂器變得不夠響亮,劇中人物已經退到慕後似的;她又回憶起了在藥房打牌,去奶媽家路上散步,在花棚下讀書,在爐邊密談,這微不足道的愛情,靜悄悄,慢悠悠,小心翼翼,含情脈脈,但是她卻完全忘了。那麼他為什麼要回來?難道是機緣湊合,又使他進入了她的生命?

他站在她背後,肩膀靠着板壁;她時時感到他鼻孔呼出的熱氣侵入了她的頭髮,使她微微震顫。

「你喜歡看戲嗎?」他說時彎下腰來,臉離她這祥近,鬍子尖都碰到了她的臉。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哦!我的上帝,不,不大喜歡。」

於是他提議到劇場外去喝點冷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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