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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 74 /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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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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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聽見睦鄰區的鐘聲,從寄宿學校、教堂鐘樓、無人住的公館裡響了起來,八點鐘了。他們不再說話,只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但是他們凝視對方的眼珠,似乎發出了聽不見的聲音,傳進了對方的頭腦。他們手握著手,於是過去、未來、回憶、夢想,全都融化成了心醉神迷的脈脈溫情。夜色越來越濃地籠罩着牆壁,只有牆上掛的四幅銅版畫的彩色還在閃閃發亮,畫上的場景和底下的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說明就消失在陰影中,看不清楚了。從上下拉的窗戶往外看,只見尖尖的屋頂,刺破了一角黑暗的天空。

她站起來,點着了五斗柜上的兩支蠟燭,又回來坐下。


  

「怎麼樣?....」萊昂說。

「怎麼樣?....」她答道。

他正在尋思,怎樣接上剛剛打斷了的話頭,她卻對他問道:

「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人來向我表示這樣的感情呢?」

實習生高聲說,人的天性是很難理解的。他一見她,就墜入了情網;假如機會湊巧,他們能夠早日相逢,結成牢不可破的良緣,那一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一想到這裡,他就灰心失望。

「我有時也這樣想,」她接著說。,

「多美的夢!」萊昂低聲說道。

於是他含情脈脈地撫摸她的白色長腰帶的藍邊,加上一句說:

「我們為什麼不能從頭來過呢?....」

「不行,我的朋友,」她答道。「我的年紀太大了....你卻年紀太輕....忘了我吧!會有人愛你的....你也會愛她們」

「不會像愛你一樣!」他喊道。

「你真是孩子氣!得了,要聽話!我要你聽話!」

她向他指出:愛情是不可能的,他們應該像過去一樣,只保持姐弟一般的友情。

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恐怕艾瑪自己也不清楚,這種勾引使她心蕩神馳,她又不得不進行自衛;於是她用溫柔的眼光看著年輕人,輕輕推開他畏畏縮縮、哆哆嗦嗦地伸出來摸她的手。

「啊!對不起。」他說時往後退縮。

看見這種畏縮,艾瑪模糊地覺得有點害怕,因為對她來說,這比羅多夫大膽地伸出胳博來擁抱她還更危險。在她看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這麼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種令人心醉的單純。他細長而彎曲的睫毛垂下。他臉上細嫩的皮膚也紅了——她想——這一定是因為他渴望佔有她的肉體,於是艾瑪感到一種難以控制的慾望,要吻他的臉龐。但她只好轉過身去,彎腰看鐘。

「時間不早了,我的上帝!」她說。「我們只顧了談我們的話!」

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找他的帽子。

「我連看戲的事也忘了!可憐的包法利本來是要我留下來看戲的!大橋街的洛莫先生和太太還要陪我去呢。」

但是機會已經錯過了,因為她明天就要回去。

「真的?」萊昂說。

「真的。」

「不過我還要再見你一次,」他接著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事?」

「重要的事....認真的事。唉!不行,你不能走,你怎麼可能走呢!要是你知道....聽我說....難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難道你就猜不出來?....」

「你不是說得很清楚嗎!」艾瑪說。

「啊!你這是笑我!夠了!夠了!可憐我吧!讓我再見你一次....一次....只要一次。」

「那好!....」

她住了口,然後,彷彿改了主意:

「啊!不在這裡!」

「隨便你說哪裡。」

「那麼你看....」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乾脆地說:


  
「明天,十一點鐘。在大教堂。」

「我準時來!」他喊了起來,抓住她的手,她把手甩開了。

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站着,他站在她背後,而艾瑪又低下了頭,他就彎下身子吻她的後頸窩,吻了又吻。

「怎麼你瘋了!啊!你瘋了!」她說時嘰嘰嗄嗄笑了起來。

他也就吻如雨下。

於是他把頭從她肩膀上伸過去,彷彿要看她的眼睛是否同意。她的眼色凜然,冷若冰霜。

萊昂往後退了三步,要走出去。他在門口又站住了。然後,他哆哆嗦嗦地低聲說:

「明天見。」

她點點頭,算是回答,然後像隻小鳥一樣,走進了裡首的套間。

晚上,艾瑪給實習生寫了一封沒完沒了的長信,要擺脫這次約會:現在,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為了雙方的幸福,他們不應該再見面。信封好了,她卻不知道萊昂的住址,覺得很為難。「我當面交給他,」她想;「他會來的。」

第二天,萊昂打開窗子,在陽台上哼着歌曲,自己擦亮薄底皮鞋,打了幾層油,他穿上一條白色的長褲,一雙精工細作的短襪。一件綠色上衣,把他所有的香水都灑在手帕上,然後把頭燙成波浪形,又再弄直,看起來更加自然美觀。

「還早着呢!」他看看理髮店的杜鵑報時鐘剛剛九點,心裡想道。

他讀讀一本舊的時裝雜誌,走了出去,吸着一支雪茄,走過三條大街,心想時候到了,就輕快地朝聖母院廣場走去。

這是一個美麗的夏天早上。銀樓的銀器閃閃發亮,斜照在大教堂上的陽光,使灰色石牆的裂縫成了耀眼的波紋;在藍天下,一群飛鳥圍着有三葉窗眼的小鐘樓盤旋翱翔;廣場上是一片喧嘩,鋪石路旁花香撲鼻,有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間或多或少擺了一些帶水的綠葉,荊芥,和喂鳥用的海綠;廣場中央的噴泉在嘩啦嘩啦響,在大傘下面,在堆成金字塔的羅馬甜瓜之間,一些光着頭的賣花女用紙捲起一束一束的蝴蝶花。

年輕人也買了一束。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女人買花。他的胸脯吸着花香,也就得意洋洋地鼓了起來,彷彿他獻給一個女人的敬意,轉過來也提高了他自己似的。

但是他怕給人看見;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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