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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 - 49 / 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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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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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想一想, 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襲人道:「為什麼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 或者感動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 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兒來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幾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內越發急了,因又道: 「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杖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 可以行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 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嘆道: 「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 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閙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 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着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價銀一併賞了這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 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 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因此,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況,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 近來仗着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 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 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 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 「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 說:「好好的,正為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裡想著, 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麼怨得老爺不氣, 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麼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

襲人道: 「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 」寶玉笑道:「你在這里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方纔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 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亥正,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掙扎的住,次後捱不住, 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 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綉綫軟簾, 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閙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痠疼。」寶玉道:「痠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 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閙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着。」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 也不知是那個臟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 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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