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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 - 59 / 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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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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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雲,彩霞,綉鸞,綉鳳等眾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見寶玉來,都抿着嘴笑。 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正心裡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 」寶玉只得挨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裡間呢。趙姨娘打起帘子,寶玉躬身進去。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裡。一見他進來,惟有探春和惜春,賈環站了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 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 你日日外頭嬉遊,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裡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 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的答應了幾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寶玉答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只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我吃。」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 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 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 「去罷,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飯呢。」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兒笑着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去了。

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立在那裡,一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作什麼?」寶玉告訴他:「沒有什麼,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林黛玉正在那裡, 寶玉便問他:「你住那一處好?」林黛玉正心裡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笑道:「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着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裡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兩人正計較,就有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兒姐兒們好搬進去的。 這幾日內遣人進去分派收拾。」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 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綉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閒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 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幾首即事詩,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略記幾首雲:

春夜即事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綉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禦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蕓軒裡絶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やむ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 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痴痴的。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 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寶玉那裡舍的不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裡。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 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 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 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 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着花囊,手內拿着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着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 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 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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