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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 95 /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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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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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春天逼近了,時間已是四月中旬,我們取下了雙層窗戶,於是明亮的陽光,照亮了我們沉默的房間。但是我面前掛着一塊遮眼布,遮住了我的頭腦。致命的、可怕的遮布!忽然間,遮布從我的眼前掉下來了,於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麼都看清了,理解了!這是偶然發生的事件,還是那個期限已經到來,陽光把我麻木腦袋中的思想和猜測照亮了呢?不,這不是什麼思想,也不是什麼猜測,這是一根脈搏在突然跳動。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脈搏,它開始抖動,復活過來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靈魂和我邪惡的驕傲。我當時真的從原地跳了起來。而且這事來得突然,毫無準備。它是在傍晚前,中飯以後五點鐘的時候發生的。

Ⅱ 遮布突然掉下來了


  

先說兩句。早在一個月前,我就發現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語,而是沉思默想。這也是我突然發現的。她當時正在坐著幹活,低着腦袋縫衣服,所以沒有發現我在望她。突然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她已變得那麼瘦小,臉色那麼蒼白,嘴唇毫無血色。所有這一切,再加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極其驚愕。我以前就聽到她小聲的乾咳,特別是在夜裡。我馬上站起身來,什麼話也沒對她說,就去請什列傑爾醫生上我家來。

第二天什列傑爾來了。她感到很奇怪,一會兒望望什列傑爾,一會兒看看我。

「我沒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後,說道。

什列傑爾並沒有對她進行仔細的檢查(這些醫生往往自視甚高,看病馬馬虎虎),不過他到另一間房裡對我說,這是病後的後遺症,春天來後不妨到海邊去療養療養,萬一不行,可以遷到別墅裡去住一個時期。一句話,除了說她有點虛弱以外,什麼也沒說。等到什列傑爾一出門,她就非常嚴肅地望着我,突然又對我說:

「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說完以後,她的臉馬上紅了起來,顯然是出於害羞。看得出來,這是羞愧。啊,現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為我還是·她的丈夫,還在關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當時我還不明白,把臉紅看成是她的謙遜(其實是遮羞布!)。

一個月以後,在四月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坐在當鋪裡記帳。突然聽見她坐在我們房裡她的桌旁幹活,乾著乾著就輕輕地……唱了起來。這一新鮮事兒,給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現在我對此還不理解。迄今為止,我几乎從未聽見她唱過歌,除開我把她帶進家來的最初幾天裡,我們還能夠玩一玩,用手槍射擊目標以外。當時,她的嗓音相當不錯,很嘹喨,雖然不大準確,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現在唱出的歌,是那麼軟弱,啊,雖不淒切(這是一首什麼情歌),但好像聲音中流露出什麼東西遭到破壞、發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聲哼着的,突然她提高聲音,嗓音就中斷了——這可憐巴巴的嗓音,就可憐巴巴地中斷了。她咳了咳,又輕輕地,悄悄地接着唱了起來……

大家經常嘲笑我的激動,但永遠沒人明白我為什麼激動!不,我還沒有憐惜她,而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幾分鐘裡,我突然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種可怕的驚奇,可怕、奇怪、病態的驚奇,几乎近似一種報復的感覺:「她唱歌,而且當着我的面!·莫·非·她·忘·記·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動,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後來突然站起身來,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麼也沒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為什麼走出來,走到哪裡去。盧凱里婭給我送來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對盧凱里婭說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着我,還是不明白。不過,我確實叫人弄不明白。

「這是她第一次唱歌嗎?」

「不,您不在的時候,她間或唱過的,」盧凱里婭回答道。

這些我現在都清楚記得。我爬下樓梯,走到外面,然後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處,便開始東張西望。這裡人來人往,有的人碰着了我,但我並不覺得。我叫來一輛馬車,僱它去警察橋,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去那裡。後來我突然改變主意不去了,並且隨即給了馬車伕二十戈比。


  
「我打擾了你,所以給你這點錢。」我說完,毫無意義地對著他笑,但心裡卻突然感到無比地高興。

我加快腳步,回到家裡。我的心裡突然又響起了那個可憐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過氣來。遮布從眼睛上掉下來啦!掉下啦!既然她當着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說她把我忘掉了——這很明顯,也非常可怕。這一點我心裡是感覺到了的。

但我內心裡的狂喜,壓過了我的恐懼。

啊,命運的作弄!整個冬天,我心裡除了這種狂喜之外,任何別的東西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但是這整整一個冬天我在哪裡呢?我在我的心中嗎?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樓梯,不知道我進去時是否畏畏縮縮。只記得整個地板似乎都在顫動,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進房後,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偏着頭縫衣服,但是已經不唱了。她並無好奇地迅速望了我一眼,其實那算不得是目光,不過是一個普通常見的冷漠動作而已,一旦有人進來,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我徑直走過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緊挨着她,像個瘋子。她迅速地望瞭望我,好像嚇了一大跳。我抓着她的一隻手,不記得對她說了什麼,也就是我想說,但說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因為我當時甚至說不出一句正確的話來。我的聲音斷斷續續,不聽使喚。我也就不知道說什麼好,而只是直喘氣。

「我們談談……你知道……你隨便說點什麼吧!」我突然嘟嘟噥噥,說了句蠢話——啊,我能聰明嗎?她又渾身一抖,在強烈的驚恐中,身子晃了一下,兩眼直盯着我的面孔,但是她的眼睛裡突然露出嚴厲的驚訝。是的,是驚訝,而且是嚴厲的。她的一雙大眼睛盯着我望。這嚴厲,這嚴厲的驚訝一下子將我徹底打垮了:「原來你還想要愛情嗎?還要愛情嗎?」她似乎在這驚訝中發問,雖然她並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出來了,全看出來了。我身上的一切都震動了,於是我卟通一聲,跪在她的腳旁。是的,我跪倒在她的腳旁。她趕緊跳了起來,但我使出異乎尋常的力氣,緊緊抓住她的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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