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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 73 / 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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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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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一份魚羹,以後再來茶,我餓了。」阿遼沙快樂地說。

「櫻桃醬要不要?這裏有的。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多愛吃波列諾夫家裏的櫻桃果醬?」


  

「你還記得這個?來一點果醬吧,我現在也愛吃。」

伊凡按鈴叫侍役來,叫了魚羹、茶和果醬。

「我全記得的,阿遼沙,我記得你十一歲以前的樣子,我那時候是十五歲。十五和十一,相差這個歲數的兄弟是永遠不會成為朋友的。我幾乎不知道我愛過你沒有。我到莫斯科以後,頭幾年甚至一點也想不起你來。以後,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們好象只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次面。現在在這裏,我已經住了三個多月了,可你我兩人至今沒正式談過一句話。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剛才坐在這裏,正在想:我怎麼能和他見一面,告別一下?恰巧這時你從這裏走過。」

「你很願意看見我麼?」

「很願意,我很想徹底瞭解瞭解你,同時也讓你瞭解一下我,然後分手離別。我覺得人們在臨離別以前是最容易互相瞭解的。我看出三個月以來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裏有一種不斷期待的神情,這最使我受不了,也正因為這個才不願和你接近。但是到後來我學會了尊敬你:心想,這小人兒倒是堅定地站住了腳跟,你要注意,我現在雖然在笑,說的話卻是認真的。你確是很堅定地站住了腳跟,是不是?我愛這樣堅定的人,無論他站在什麼地方,即使他是象你這樣的小孩子。到了後來,我看到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點不覺得討厭了;相反地,最後我倒愛上了你那期待的眼神。……你好象為了什麼原因愛著我,是不是,阿遼沙?」

「是愛你,伊凡。德米特裏哥哥在談到你的時候說:伊凡守口如瓶。我卻說:伊凡是個謎。我覺得就是現在你也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已經有一點瞭解你了,這是今天早晨才開始的!」

「那麼你瞭解了我一些什麼呢?」伊凡笑著問。

「你不會生氣麼?」阿遼沙也笑起來了。

「說吧!」

「那就是:你是個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別的二十三歲的青年一樣,同樣是年輕、活潑、可愛的小夥子,實際上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怎麼樣?你聽了不太生氣麼?」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樂而熱烈地說,「你信不信,昨天我們在她那裏相見以後,我也老是自己琢磨著,我還是個二十三歲的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而你這會兒也很正確地看出來了,而且還正巧是從這一點談起。我剛剛坐在這裏,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對於心愛的女人失掉信心,對世間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無秩序的,可詛咒的,也許是魔鬼般地混亂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個人灰心失望的種種可怕心境的打擊,——我總還是願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這個酒杯上,在沒有完全把它喝幹以前,是不願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即使還沒完全喝幹,我也一定會扔下酒杯,就此離開,——往不知什麼地方去。但是在三十歲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將戰勝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對於生活的厭惡。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沒有一種失望,會戰勝我心裏對於生活的這種瘋狂的、也許是不體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斷定:大概是沒有的,這是說在三十歲以前,到了那時候以後,我覺得我就會自動不再渴求了。這種對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癆病的幼稚道德家時常把它說成卑鄙,尤其是詩人們。的確,這種對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馬佐夫家的特徵,不管願意不願意,它也一定存在於你的身上,但為什麼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慣性力在我們這個地球上還是很強的,阿遼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著,儘管它是違反邏輯的。儘管我不信宇宙間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帶著滋漿的嫩葉,我珍重蔚藍的天,珍重一些人,對於他們,你信不信,有時候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熱愛,還珍重一些人類的業績,對於這,你也許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於舊印象,還是要從心中產生敬意。瞧,魚羹端來了,你好好吃吧,這魚羹很美,做得不錯。我想到歐洲去一趟,阿遼沙,我就從這裏動身;我也知道我這不過是走向墳墓,只不過這是走向極其極其珍貴的墳墓,如此而已!在那裏躺著些珍貴的死人,每塊碑石上都寫著那過去的、燦爛的生命,那對於自己的業績、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奮鬥、自己的科學所抱的狂熱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會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們,但同時我的心裏卻深知這一切早已成為墳墓,僅僅不過是墳墓而已。我哭泣並不是由於絕望,而只是因為能從自己的淚水中得到快樂,為自己的傷感所沉醉。我愛春天帶著滋漿的嫩葉,我愛蔚藍的天,如此而已!這不是理智,不是邏輯,這是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愛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點我的這段謬論麼,阿遼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你這話說得好極了,我很高興,你是這樣地渴望生活。」阿遼沙大聲讚歎說。「我以為,世界上大家都應該首先愛生活。」

「愛生活本身甚于愛它的意義,是這樣麼?」

「一定要這樣。應該首先去愛,而不去管什麼邏輯,象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麼邏輯,那時候才能明瞭它的意義。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你愛生活,伊凡,這樣你的事情就已經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現在你應該努力你的後一半,那樣你就得救了。」

「你又來拯救我了,也許我並沒有毀滅哩!而且你所說的後一半又是什麼?」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們復活,他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死。好了,拿茶來吧。我很高興我們能這樣談談,伊凡。」

「我瞧你是心頭正充滿著靈感。我最喜歡這種……見習修士的Professionsde foi • 。 ……你是一個堅定的人,阿曆克賽。你想離開修道院,真的嗎?」

——

註: • 法語:信仰的表白。

——

「真的。我的長老打發我到俗世裏來。」

「這麼說,我們還會在俗世裏相見,到三十歲我開始拋開酒杯之前還會相遇的。父親到了七十歲還不願意離開自己的酒杯,甚至還想到八十歲,這是他自己說的,雖然他是一個小丑,但他說這話是一本正經的。他把色慾當作磐石來作為立腳點,……不過在過了三十歲以後,也許除了這個以外,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作為立足點的了。……可是到七十歲總不免有點卑鄙,最好是在三十歲:這樣還可以自欺欺人地保持點『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沒有看見德米特裏麼?」

「不,沒有看見,可是我看見斯麥爾佳科夫了。」於是阿遼沙匆促而又詳細地把自己和斯麥爾佳科夫相遇的一段情節講給哥哥聽。伊凡突然很關心地傾聽起來,甚至還重複問了幾句。

「不過他求我不要告訴德米特裏說他談起了他。」阿遼沙補充了一句。


  
伊凡皺起眉頭,沉思了起來。

「你是為了斯麥爾佳科夫的緣故皺眉頭的麼?」阿遼沙問。

「是的,為了他。見他的鬼去吧。德米特裏我倒的確想見一見,但是現在不必了。……」伊凡不樂意似的說。

「你真的想馬上就走麼,哥哥?」

「是的。」

「德米特裏和父親怎麼辦呢?他們會落個什麼結局?」阿遼沙擔心地說。

「你老是講這一套!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我的兄長德米特裏的保鏢麼?」伊凡氣惱地說,卻忽然又苦笑了一下。

「這好象是該隱 • 關於他被殺死的兄弟向上帝所作的回答吧?也許你現在正是這樣想的?但是真見鬼,我總不能老獃在這兒等著他們呀!事情一了結,我就走。你大概以為我在吃德米特裏的醋,以為這三個月來我一直在奪他的美女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才見鬼哩,我是有我自己的事情。等事情一了結,我就走。事情剛才已經了結了,你就是證人。」

——

註: • 《聖經》故事,該隱是亞當的兒子,殺了弟弟亞伯,受到上帝懲罰。見《創世記》。

——

「就是指剛才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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