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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城記 - 112 /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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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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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個,一個一個點了名,從七十歲的賦稅承包商到二十歲的女裁縫。前者的全部財富買不回他的命,後者的貧窮與低賤也救不了她的命。生理的疾病產生於人們的罪惡和疏忽,它對病人是不分尊卑一律折磨的。道德上的嚴重混亂產生於難以描述的苦難、無法忍受的壓迫和沒有人性的冷酷,它也是不分良莠一律打擊的。

查爾斯·達爾內單獨住在一間牢房裡。自從離開法庭來到這裡,他就不曾用幻想安慰過自己。昨天他聽到了控訴,在每一行控訴詞裡他都聽出了自己的毀滅。他充分理解,無論是什麼人的影響也救不了他的命了。實際上判他死刑的是千百萬群眾,區區幾個人的努力顯然是無濟於事的。


  

然而他心愛的妻子的面影在他眼前總還是那麼鮮活,使他很難心安理得地引頸就戮,他對生命很執著,極其難以割捨。好不容易在這邊慢慢撬鬆了,那邊卻又咬合了;把力氣用到那邊,略有進展,這一邊卻又關閉了。他感到萬千愁緒滾滾而來,不禁心潮澎湃,心急如焚,無法做到聽天安命。即使他確實平靜了一會兒,在他死後還要活下去的妻兒卻似乎又在抗議,把那平靜叫作了自私。

不過,這也只是剛開頭時的事。不久之後,他想起他所面臨的命運之中並無恥辱的成份,又想起還有無數的人也曾含冤受屈走過同一一條路,而且每天有人從容走過,便也鼓起了勇氣。然後他想起要讓他的親人將來能處之泰然,自己現在也必須能處之泰然,這樣,他才逐漸穩定下來,心裡也好過一些,這時他的思想達到了更高的境界,從上天汲取到了安慰。

在他被判處死刑的那天天黑之前,他已在臨終的道路上到達了這種境地。他可以買紙筆和燈燭,便坐下來寫信,直寫到牢裡規定的熄燈時間。

他寫了一封長信給露西,說在她告訴他之前他並不知道她父親被幽禁的事,又說在那篇手稿宣讀之前他跟她一樣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叔叔對這場苦難所負的責任。他曾對她解釋過他何以沒有告訴她他已放棄的姓氏,因為那是她父親對他倆訂婚所提出的唯一條件,也是在他們結婚那天早上他所要求的唯一承諾__現在看來這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他要求她,為了她父親的緣故不要去打聽他是否已忘掉了這份手稿,也不要去打聽很久以前那個星期天在花園裡的梧桐樹下那有關倫敦塔的談話是否暫時或永久讓他想起了那份手稿。若是他還清楚記得,便無疑是以為它已隨着巴士底獄一起毀掉了,因為他發現向全世界宣傳的巴士底獄囚犯遺物中並沒有這件東西。他請求她——雖然他也說用不着他提醒——用一切她所能想出的委婉辦法去說服父親,讓他明白一個事實:他並沒有做過任何應當負責的事,相反他倒是為了他們一直忘了自己。他希望她牢記自己對她最後的充滿感激之情的愛和祝福,希望她節哀順變,把她的愛奉獻給他們親愛的孩子。他們是會在天堂重逢的。他還懇求她安慰她的父親。

他以同樣的口氣給她的父親寫了一封信,向他重託了妻子和孩子。他用十分鄭重的口氣作出委託,希望他振作起來,不要感到絶望,不要沉溺于回憶——他擔心他會出現這種傾向——那是很危險的。

他向羅瑞先生託付了全家,安排了他的世俗事務。寫完這些,他又加上許多話作為結束,表示了深沉的友情和殷切的懷念。他沒有想到卡爾頓。他心裡塞滿了別人,一次也沒想到他。

熄燈之前他寫完了信。他躺上草薦的時候只覺得已跟這個世界永別。

但是這個世界卻從夢中召回了他,在他面前露出了輝煌的形象。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已被釋放了,輕鬆愉快地跟露西一起自由幸福地回到了索霍老屋,雖然那屋跟它真正的樣子已完全不同。她告訴他,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他根本沒離開過家,一陣腳步之後,他又被砍了頭,死了,平平靜靜地回到了她身邊,一切都沒有變。又是—陣昏沉,他在幽暗的清晨醒了過來。他已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直到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我的死期!」


  
就這樣他度過了這幾個鐘頭,進入了那五十二個人頭就要落地的日子。此時他心情泰然,只希望一言不發、勇敢地迎接死亡。但他清醒的頭腦裡卻突然思潮起伏,出現了種種難以抑制的新的活動。

他還從來沒見過那部快要結束他生命的機器。它離地有多高?有幾步?他會被押到什麼地方站住?別人會怎樣碰他?那碰他的手是不是染紅了的?他會不會是第一個?也許是最後一個吧?這些問題,還有許多類似的問題都無數次不由自主地闖進他的心裡,並反覆出現。種種思想都與害怕無關;他絲毫不覺得害怕,它們只彷彿產生於一種奇怪的無法擺脫的慾望,想知道到時候該怎麼辦。那件事時間那麼短促,而他的慾望卻是那麼不相稱地巨大,這種心理倒不像是產生於他自己,而是產生於他內心的某種精神。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消逝,他不斷地走來走去。鐘聲報着他以後再也聽不見的時辰。九點永遠過去了,十點永遠過去了,十一點永遠過去了,十二點也快要來到而且過去。在跟剛纔困擾着他的那些奇怪的思想活動狠狠地鬥爭了一番之後,他終於控制了它們。他不斷走來走去,對自己悄悄重複着親人的名字。最艱苦的鬥爭過去了。他可以全無雜念地徘徊,一心只為自己和親人們祈禱了。

十二點永遠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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