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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秀才一肚皮的鳥氣,沒處出豁,走將進來,捶檯拍凳,短嘆長吁。馬氏看了他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館秦樓,暢飲酣酒,通宵遣興?卻在此處咨嗟愁悶,也覺得少些風月了。」陳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當初只為不聽你的好言,忒看得錢財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這般嘔氣。欲將那對湖莊房準與他,要他找我二百銀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顧索債。又着數個伴當住在吾家坐守,虧得眾人解勸了去,明早一定又來。難道我這所莊房止值得六百銀子不成?如今卻又沒奈何了。」馬氏道:「你當初撒漫時節,只道家中是那無底之倉,長流之水,上千的費用了去,誰知到得今日,要別人找這一二百銀子卻如此煩難。既是他不肯時,只索準與他罷了,悶做甚的?若象三年前時,再有幾個莊子也準去了,何在乎這一個!」陳秀才被馬氏數落一頓,默默無言。當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飯,洗了腳手睡了。又道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陳秀才有這一件事在心上,翻來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鳴唱,身子睏倦,騰朧思睡。只聽得家僮三五次進來說道:「衛家來討銀子一早起了。」陳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將起來,請攏了眾原中,寫了一紙賣契:將某處莊賣到某處銀六百兩。將出來交與眾人。眾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覆衛朝奉。陳秀才雖然氣憤不過,卻免了門頭不清淨,也只索罷了。那衛朝奉也不是不要莊房,也不是真要銀子,見陳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債,不怕那莊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陳秀才果然吃逼不過,只得將莊房準了。衛朝奉稱心滿意,已無話說。
卻說那陳秀才自那準莊之後,心下好不懊恨,終日眉頭不展,廢寢忘餐。時常咬牙切齒道:「我若得志,必當報之!」馬氏見他如此,說道:「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別個有了銀子,自然千方百計要尋出便益來,誰象你將了別人的銀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幹了一節什麼正經事務,平白地將這樣美產賤送了!難道是別人央及你的不成?」陳秀才道:「事到如今,我豈不知自悔?但作過在前,悔之無及耳。」馬氏道:「說得好聽,怕口裡不象心裡,『自悔』兩字,也是極難的。又道是:『敗子若收心,猶如鬼變人。』這時節手頭不足,只好縮了頭坐在家裡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銀子,又好去風流撒漫起來。」陳秀才嘆口氣道:「娘子兀自不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豈得無知!我當初實是不知稼牆,被人鼓舞,朝歌暮樂,耗了傢俬。今已歷盡淒涼,受人冷淡,還想著『風月』兩字,真喪心之人了!」馬氏道:「恁他說來,也還有些志氣。我道你不到烏江心不死,今已到了烏江,這心原也該死了。我且問你,假若有了銀子,你卻待做些甚麼?」陳秀才道:「若有銀子,必先恢復了這莊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氣。其外或開個鋪子,或置些田地,隨緣度日,以待成名,我之願也。若得千金之資,也就勾了。卻那裡得這銀子來?只好望梅止渴,畫餅充饑。」說罷往桌上一拍,嘆一口氣。
馬氏微微的笑道:「若果然依得這一段話時,想這千金有甚難處之事?」陳秀才見說得有些來歷,連忙問道:「銀子在那裡?還是去與人挪借?還是去與朋友們結會?不然銀子從何處來?」馬氏又笑道:「若挪借時,又是一個衛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見你這般時勢,那個朋友肯出銀子與你結會?還是求着自家屋裡,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陳秀才道:「自家屋裡求着兀誰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處?望乞娘子提掇指點小生一條路頭,真莫大之恩也!」馬氏道:「你平時那一班同歡同賞。知間識趣的朋友,怎沒一個來瞅睇你一瞅睇?元來今日原只好對著我說什麼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輩,也沒甚提掇你處。只要與你說一說過。」陳秀才道:「娘子有甚說話?任憑措置。」馬氏道:「你如今當真收心務實了麼?」陳秀才道:「娘子,怎還說這話?我陳珩若再向花柳叢中看腳時,永遠前程不言,死於非命!」馬氏道:「既恁他說時,我便贖這莊子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