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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往前走時,他用瘦削的右手上兩根手指在下巴那兒發出一種小調,然後又說道:
「在提德先生的書裡有一些詞語,你知道,科波菲爾少爺,是拉丁文單詞或拉丁文的術語,而對我這樣卑賤淺薄的讀者來說是相當艱深的。」
「你想學拉丁文嗎?」我冒失地說,「我願意教你,因為我正在學呢。」
「哦,謝謝你,科波菲爾少爺,」他搖頭回答道,「我相信,你是好心地這麼建議,只是我太卑賤,沒資格接受。」
「什麼胡說八道呀,尤來亞!」
「哦,你得原諒我,科波菲爾少爺!我很感激,老實說吧,我巴不得向你學,只是我太卑賤了。不少人還沒等到我能有學問而冒犯他們,就踐踏地位卑下的我了。學問不是為我預備的。像我這樣的人最好不要存什麼妄想。
如果活下去,就只能卑賤地活下去,科波菲爾少爺!」
他不斷搖頭,謙卑地扭着身子說上述那番話時,嘴巴咧得那麼寬,兩頰上的皺紋變得那麼深,我還從沒見過呢。
「我認為你錯了,尤來亞,」我說道,「我想,如果你願意學,有幾樣東西我可以教你。」
「哦,我不懷疑這點,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一點也不。不過,由於你自己並不卑賤,你或許不太能為卑賤的人設想。我不願用學識去冒犯、惹怒比我高貴的人們,謝謝你。
我太卑賤了。這就是我卑賤的住處,科波菲爾少爺!”
我們從街上一下就直接走進了一間舊式的低矮屋子,在那裡看見了希普太太;她真是尤利亞精確的翻版,只不過略矮一點。她十分謙卑地接待我。為了吻她兒子一下,她也向我道歉,說他們雖然地位卑下,卻也有本性和情感,希望這感情不會冒犯什麼人。那房間也還可以算體面,一半做客廳,一半做廚房。
只是這房間一點也不讓人覺得舒適。桌上擺着茶具,爐架上燒着水壺。一個帶抽屜和桌面板的柜子是專供尤來亞晚上看書寫字用的,上面橫放著尤來亞的那個往外吐檔案的藍提包,還有由提德先生大作率領的一隊書,這些書都是尤來亞的;有一個角櫃;還有一些常見的用具和傢具。我不記得有什麼東西看上去無遮無蓋、歷盡擠壓、貧寒淒慘,但我的確記得那兒的一切看上去給人如此感覺。
希普太太仍然穿著寡婦的喪服,或許這也是希普太太的謙卑的一部分吧。儘管希普先生死了多年,她仍穿著寡婦的喪服,我覺得她的帽子倒有點變通,其它的全像新服喪的一樣。
「我相信,這是一個可以紀念的日子,我的尤來亞,」希普太太一邊準備着茶一邊說,「因為科波菲爾少爺來訪問我們呀。」
「我說過,你會這麼想的,母親。」尤來亞說道。
「如果,我可以希望你父親,無論為什麼,都還能和我們在一起,」希普太太說道,「他今天下午也一定覺得很得意呢。」
這些恭維真叫我不安,但被人當作貴賓看待,我也知道要領情。於是我覺得希普太太是個可親的女人。
「我的尤來亞,」希普太太說道,「早盼着這天了,少爺。他生怕我們的卑賤會成為障礙,我也這麼怕來着。我們現在卑賤,我們過去卑賤,我們將來也永遠卑賤。」希普太太說道。
「我相信你們不會這樣,夫人,」我說,「除非你們願意。」
「謝謝,少爺,」希普太太回答道,「我們知道我們的身份,就是這種身份,我們也滿心感謝上蒼呢。」
我覺察到希普太太漸漸與我靠近,尤來亞漸漸來到我對面。他們畢恭畢敬地勸我取桌上最好的食物。當然,那些食物中並沒有我特別喜歡的,但我覺得人情重於物情,也覺得他們慇勤熱情。不久,他們就開始談論姨奶奶們了,我就把我的看法講給他們聽;然後又談論起父母親們,我又把我的看法講給他們聽;再然後希普太太開始談起繼父們,我又開始把我的看法講給他們聽——可我又打住了,因為姨奶奶曾囑咐我千萬別說這個問題。
不過,正像一個未經世故的嫩軟木塞抵不住一付拔塞鑽,也正像一顆稚嫩的牙抵不住兩個牙醫,還正像一個小毽子抵不住一副毽板拍那樣,我也抵不住尤來亞和希普太太。他們對我簡直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把我不願說的或我的確想起來都害臊的事一點一滴榨了出來。當時我年幼而坦白,以為這樣信任人而不設防方為體面,再加上我自認為受這兩位可敬的主人照顧愛護着,一切就更由他們來了。
他們彼此很親愛,這是無疑的。這點對我產生了效力,我把這視為人之常情;可是他倆有無論這一個說什麼而另一個總能接過話題說下去的技巧,這是我無法抵抗的。當關於我自己的事已無法多套出什麼來後(因為我絶不談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以及我在旅途上的經歷),他們就開始談論威克費爾德先生和愛妮絲。尤來亞把球拋給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後又拋回給尤來亞,尤來亞接住拿了一小會又拋給希普太太,就這樣,他們拋來拋去,直到我頭昏眼花,分不清球在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