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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65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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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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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讓我們以最大的敬意獻給死者吧,因為他的死,證明從容赴義,畢竟是人類可貴的情操。我們不能不奇怪的是,同是新聞記者,而且是一個副刊編輯的殉難,一周以來,為什麼上海各報的副刊上竟沒有一點表示?唇亡齒寒,縱不為公理與正義,也應當為自己吶喊一聲吧。看看《夜光》中讀者哀悼的熱烈,我相信投稿者決不會沒有的。敬愛的先生,你們何所為而沉默?尤其是平時慷慨激昂的副刊,《剪影》和《浪花》上動輒罵人為「汪精衛」,比人以「張伯倫」的前進的作家們哪裡去了?

是的,行動勝過語言,戰士在衝殺中未必一定大叫;但誰也無法否認,語言也正是行動的一種。躲在壕塹裡是可以的,但他本身必須是戰士。對暴行的噤默,卻是對戰斗的迴避。


  

我要抗議,我要控訴!

一九三九年九月七日

西苓紀念

柯 靈

西苓逝去已經半年多了。早就許了心願,要寫點紀念文字,可是一提筆總覺得筆尖沉重,反而無話可說。在戰爭中,過多的生離死別刺激着我們,使情感日漸麻木,西苓的死訊就沒有使我流過一滴淚。可是許久以來,他的影子卻一直在記憶裡浮現,鮮明而且生動。

我這才覺得,在麻木的泥淖底下,原來還潛流着這麼脆弱的感情。

這悲哀也不僅僅因為失卻友人。西苓的坦白和可親,自然使人不易淡忘;但稍稍熟悉中國電影界情形的,怕誰都有一個更其痛切的聯想:西苓的去世,對荒蕪的影壇是一個何等巨大的損失!

人世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惋惜的:一個應當活着的年輕人,卻為疾病所俘虜,僅僅兩三天工夫,一撒手就帶走了一切,愛情、事業、彩虹似的理想……

看過《船家女》和《十字街頭》的電影觀眾,我想多數是知道沈西苓這名字的吧。在電影界,直到今天,可以貢獻一點像樣的作品的導演,只是寥寥可數的幾位,西苓正是其一。他後期創作的光輝的成就,已經毫無愧色地可以在電影史上佔有一頁。而他的艱苦的經歷,也正好反映了中國電影事業從落後到進步的一段行程。

我們這社會是一個頑固的堡壘,現存的秩序儼然像一方巨石,鎮壓着一切新生的嫩芽。可是「一·二八」前後,電影界也吹動了春來的風信,報紙和雜誌上,到處發出一種喊聲,解釋着電影教育的重要,要求轉變,要求進步。若干先進的文藝工作者,懷着拓荒者的熱忱和信心,開始向這荒地上移民。西苓就是最初的拓荒者之一。

但他几乎一直受着排擠。雖然他的毫無矜飾的面容,毫不雕琢的動作─一宛然分明袒露的胸襟,使人一望而知是無須加以戒備的好人,但在守舊者看來,他所代表的,正是一種危險的勢力。

以包身工為題材的《女性的吶喊》,是西苓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不幸失敗的作品。他最初擔任的工作是置景,從佈景師到導演,經過艱難的爭取,而許多人也正在熱心地期待着他的失敗,來證明他們「新人物到底不行」的理論。現在這理論有了根據,一時公開的譏諷,背後的嘲笑,几乎要將他淹沒。連公司裡的三四流演員,都沒有一個願意再受委屈,在他的導演之下演戲。

「想法子弄一筆錢,把這倒霉的片子買下來……」西苓好幾次沮喪他說。─—這計劃自然沒有成功,他只好低下頭再去嘗試。

一種難言的屈辱,他隱忍過去了。他的全部活動只蘊結着一個慾望,那就是作品的完美,因為他的成敗不只是個人的成敗。在第二部作品裡,他引用了全部和他境遇相似的新人來演戲。那結果卻得到了意外的成就。

當他的新作第一次試映完畢,在戲院的走廊上,一位極有聲望的先輩熱烈地握了他的手,激動地說:

「西苓,我祝賀你,你成功了!」


  
西苓羞紅着臉,像一個女孩子,蹙JI地連一句謙遜的話也說不出來。接着他的身邊就圍繞了一群大明星,有如眾星拱月,同時含笑為賀,說是希望有在他下一部作品中擔任一個角色的幸運。

那片名叫做《上海二十四小時》,劇本出自一位隱名的左翼作家之手。但到後來公映的時候,據說因為是「宣傳赤化」的作品,被剪刪得面目全非。其間還引起許多風波,几乎逼得西苓不能再當導演。

試映新片的時間照例在夜半,─—電影院的營業時間以後,到試映完事,天光已經發白了。我們從子夜的街頭跑回去,西苓只是反覆地感慨:

「真厲害,這樣的做人,真厲害!」

是的,「這樣的做人」!世故與流俗的氾濫,─—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洪流裡,連最低限度的潔癖,也常常受着迫害。

朋友中間,西苓以軟弱出名。但他也有他應付環境的方法,那就是堅韌地忍受,沉着地進攻。漸漸地,他學了一點乖,懂得了怎樣使自己減少吃虧的訣竅;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名,在製片工作上得到了許多便利,同時他的作品的成就也更顯着了。但因此好像也就引起了一點不滿。

─—意思大約是「陽似謹願,陰實圓滑」之類。這也並非對於西苓特別的苛刻,我們都有一種習慣,對於壞人容易寬恕,對好人卻總是取求全責備的態度。彷彿在這樣的世道里面,要使它改善起來,老實人就應當始終吃虧。

我曾在電影界混了好幾年,一踏進那圈子,最初認識的就是西苓。在這一段不算很短的年月裡,除卻洞察了許多駁雜的世態,可以傾心相談的朋友,也不過是屈指可數的幾個。我和西苓輾轉在三個電影廠服務,也几乎三次都是同時進退的。同樣服役於人類理想的志士,革命者的熱烈使人感泣,學者的莊嚴使人起敬,而藝術家的親切使人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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