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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切不是做夢吧?陌生的女郎,——為了得到她天仙似的回眸一瞥,他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的生命,他把前來她的住所看上一眼視為難以言喻的幸福,——難道真的對他有情有意、青眼相看麼?他飛快地跑上樓去。他心裡沒有任何世俗的邪念,也不曾燃起塵世的慾火,是的,他此時此刻是純真無邪的,猶如一個童貞少年對於情愛還只有一種朦朧的精神上的渴求。本來會在一個淫蕩的人的內心裡激起非禮的慾念的東西,恰恰相反,卻只是使他內心的思緒變得更加聖潔。這是那位絶色美人給予他的一種信賴,這種信賴促使他立下誓願,要像騎士一樣端莊方正,忠實地聽從她的所有吩咐。他只是期盼着,吩咐他做的事儘可能艱難些、費力些,他就可以竭盡全力去克服千難萬險。他相信,一定是有什麼秘密而又重要的事情逼得她非信賴他不可,一定是要他大力幫忙,而他覺得自己是有力量和決心去做任何事情的。
樓梯盤旋而上,他那疾速湧來的幻想也同它一道迴旋飛舞。「上樓小心點兒」!她說話的聲音如豎琴一般鳴響,他渾身的血管不由地微微震顫。在四層樓昏暗的高處,陌生女郎敲了敲門,——門霍地開了,他們一起走了進去。一個容貌可人的婦人手擎着蠟燭,迎上前來,可是卻那麼奇怪而放肆地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他不由地垂下了眼睛。他們進了房間。但見三個婦人的身影分散在各處角落裡。一個擺弄着紙牌,另一個坐在鋼琴旁邊,用兩個指頭彈着好似悲涼的波洛涅茲舞曲;還有一個婦人正在對鏡梳妝,梳着她那長長的秀髮,雖然有陌生人進來,她壓根兒沒有想停下她的妝扮。房間裡處處呈現出令人掃興的雜亂景像,只有在單身漢的自在慣了的房間裡才會見到這種情形。傢俱倒是挺不錯的,卻佈滿了灰塵;一隻蜘蛛就在雕花的飛檐上結網;從沒有關嚴的另一間房的門縫裡,隱約看見一隻閃光的帶馬刺的皮靴和制服的紅邊飾;到處傳來男女放蕩不覊的歡聲笑語。
天哪,他到什麼地方來了!起初他不願相信,開始仔細打量房裡的各種物品;可是,四壁空空,窗戶沒有掛窗帘,沒有一點兒主婦細心操持的跡像;這些可憐的婦人一個個面容憔悴,其中一個几乎就在他的面前坐了下來,若無其事地端詳着他,就像是察看別人衣服上的一點污跡似的,——這一切都使他確信,他走進了一個可悲的淫魔——浮華的文明和首都可怕的人滿為患的產物——所盤踞的藏垢納污之所。在這個淫窟裡,人褻瀆地摧殘和嘲笑一切使生活得以美化的純潔和神聖的東西,婦女——這個世界之花、創造物之冠——竟然變成一種奇怪而輕薄的生靈,她連同其心靈的純真一起喪失了一切女性的品格,而令人厭惡地學來了男人的乖巧和無恥,因而不再是柔弱、嫵媚的和有別於我們男子的女人。皮斯卡略夫瞪着驚異的眼睛從頭到腳地打量着她,彷彿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個在涅瓦大街上令他銷魂和把他帶到這裡來的美人。然而,她面對著他站着,依然是那樣楚楚動人;她的頭髮依然是那樣秀麗;一雙眼睛看上去仍然像天仙一般美麗。她神采奕奕;芳齡只有
17歲;看得出來,她剛剛落入這可怕的淫窟裡;他還是不敢去撫摸她的臉頰,那臉頰是那樣鮮嫩可愛,輕罩着一抹淡淡的紅暈,——她實在是嫵媚動人。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打算就這麼傻乎乎地出神望着,就像先前那樣忘乎所以。可是,那美人卻討厭這樣長時間的無言相對,直視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長地嫣然一笑。然而這微笑裡卻透出可憐的厚顏無恥的意味;那微笑在她的臉上顯得十分怪誕,猶如貪樁枉法之徒硬要裝出篤信上帝的臉相,明明是詩人卻去捧讀帳本那樣格格不入。他猝然一震。她張開櫻唇小嘴,說了些話,全都無聊之極,庸俗不堪....彷彿一個人淪落了,連理智也喪失殆盡。他已經什麼也不想聽了。他像一個孩子似的,顯得十分可笑而憨厚,既沒有利用這一艷遇的良機,也沒有感到十分高興——換了別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而是像野山羊一樣撒腿跑到了街上。
他耷拉著腦袋,垂着兩手,坐在自己的房裡,就像一個窮光蛋找到了一顆價值連城的珍珠,又不慎跌落在茫茫大海裡一樣。“這樣的絶色美人,這樣的天姿國色——在哪裡呢?
在什麼地方!....”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的確,再沒有比看到天生麗質沉淪于淫蕩的腐臭氣息之中更令我們悲痛欲絶的了。讓醜陋去跟淫蕩苟合吧,可是麗質,溫柔的麗質....它在我們的心目中只能與純潔無瑕結合在一起。可憐的皮斯卡略夫為之着迷的美人的確是一個絶妙而非凡的女性。她竟處身在這樣一個卑污的魔窟裡則尤其顯得怪異。她姣媚動人,姿容秀麗,透出一種優雅的氣度,怎麼也不會想到淫魔竟然向她伸出了可怕的利爪。她本該是鍾情的丈夫的無價之寶、幸福的世界、極樂的天堂、全部的財富;她本該是尋常人家中一顆迷人而寂靜的星辰,只要櫻唇微啟,便會說出悅耳動聽的吩咐來。她本該是一尊女神,處身於人頭攢動的大廳之中,閃亮的鑲木地板之上,輝耀的燭光之旁,消受着一大群拜倒在她的腳下的愛慕者的無言的崇敬,——唉,可惜她卻屈從于陰險的惡魔的意旨,跟着去毀掉生活的和諧,終於被惡魔獰笑着扔進了萬丈深淵。
他沉浸在揪心的哀憐之中,孤坐在結了燈花的燭火之前。午夜已過,塔樓上的鐘已敲過
12點半了,而他仍舊坐著,獃然不動,沒有睡意,也不想幹什麼事情。瞌睡趁他一動不動的時候,悄悄地襲來,房間漸漸遠去,只有燭火透過他已沉入的夢境閃着亮光,陡然間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他倏然一驚,接着便醒了。門霍然開啟,進來一個穿著華麗制服的僕人。他的這間孤身獨處的屋子,從來不曾有身着鑲有金銀邊飾的華麗制服的人前來光顧過,更何況在這種不尋常的時刻....他覺得困惑不解,用一種急切探詢的目光望着進來的僕人。
「有一位太太,」僕人深鞠一躬說,「就是您幾個小時前到她的住所去過的那位太太,吩咐我來請您,還打發了馬車來接您去。」
皮斯卡略夫站在那兒,默然無語,深感驚訝:「打發馬車,穿制服的僕人....不,大概是弄錯了....」
「喂,夥計,」他怯怯地說,「您大概是弄錯了地方。您家的太太肯定是要您去接別人,而不是我。」。
「不,先生,我沒有弄錯。不是您把我們家太太一直送回到鑄鐵街那幢房子的四層樓上的麼?」
「是呀。」
「唔,那就請快去吧,太太一定要見您,務必請您馬上就去。」
皮斯卡略夫飛跑下樓。院子裡果然停着一輛轎式馬車。他坐上馬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馬路上的石子兒在車輪和馬蹄下軋軋地響個不停——一幢幢燈火通明的房子和明晃晃的招牌在車窗旁邊一一閃過。皮斯卡略夫一路上思前想後,不知道該怎麼來解釋這件離奇的事兒。私宅、馬車、衣着華麗的僕人....他無論如何無法把這一切跟四樓上的那間房、滿是灰塵的窗戶和音調失準的鋼琴協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