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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襄公非獨行仁義而不終者也。以不仁之資,盜仁者之名爾。齊宣有牽牛而過堂下者,曰:「牛何之?」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夫舍一牛,于德未有所損益者,而孟子與之以王。所謂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三代之所共也。而宋襄公執曾阝子用於次睢之社,君子殺一牛猶不忍,而宋公戕一國君若犬豕然,此而忍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泓之役,身敗國衄,乃欲以不重傷、不禽二毛欺諸侯。人能糹其兄之臂以取食,而能忍饑于壺餐者,天下知其不情也。襄公能忍于曾阝子,而不忍于重傷二毛,此豈可謂其情也哉?桓文之師,存亡繼絶,猶不齒于仲尼之門,況用人于夷鬼以求霸,而謂王者之師可乎?使曾阝子有罪而討之,雖聲于諸侯而戮于社,天下不以為過。若以喜怒興師,則秦穆公獲晉侯,且猶釋之,而況敢用諸淫昏之鬼乎?以愚觀之,宋襄公,王莽之流。襄公以諸侯為可以名得,王莽以天下為可以文取也。其得喪小大不同,其不能欺天下則同也。其不鼓不成列,不能損襄公之虐。其抱孺子而泣,不能蓋王莽之篡。使莽無成則宋襄公。使襄公之得志,亦一莽也。
古人有言:「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襄公行王者之師,猶足以當桓公之師,一戰之餘,救死扶傷不暇。此獨妄庸耳。齊桓、晉文得管仲、子犯而興,襄公有一子魚不能用,豈可同日而語哉。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論定。未有如宋襄公之欺于後世者也。
【秦始皇帝論】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養生之具,擊搏輓裂與禽獸爭一旦之命,惴惴焉朝不謀夕,憂死之不給,是故巧詐不生,而民無知。然聖人惡其無別,而憂其無以生也,是以作為器用、耒耜、弓矢、舟車、網罟之類,莫不備至,使民樂生便利,役禦萬物而適其情,而民始有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慾。器利用便而巧詐生,求得欲從而心志廣,聖人又憂其桀猾變詐而難治也,是故制禮以反其初。禮者,所以反大復始也。
聖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於人情,而適于四體之安也。將必使之習為迂闊難行之節,寬衣博帶,佩玉履舄,所以迴翔容與而不可以馳驟。上自朝廷,而下至於民,其所以視聽其耳目者,莫不近於迂闊。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籩豆簋,其耕以井田,其進取選舉以學校,其治民以諸侯,嫁娶死喪莫不有法,嚴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時,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輕為奸。故曰:禮之近於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區區于升降揖讓之間,丁寧反覆而不敢失墜者,世俗之所謂迂闊,而不知夫聖人之權固在於此也。
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詐力而並諸侯,自以為智術之有餘,而禹、湯、文、武之不知出此也。於是廢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於便利,而不恥於無禮,決壞聖人之藩牆,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來,天下惟知所以救生避死之具,而以禮者為無用贅疣之物。何者?其意以為生之無事乎禮也。苟生之無事乎禮,則凡可以得生者無所不為矣。嗚呼!此秦之禍,所以至今而未息歟!
昔者始有書契,以科鬥為文,而其後始有規矩摹畫之跡,蓋今所謂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隷,其後日以變革,貴于速成,而從其易。又創為紙以易簡策。是以天下簿書符檄,繁多委壓,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書簡策,則雖欲繁多,其勢無由。由此觀之,則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開詐偽之端也。嗟乎!秦既不可及矣。苟後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則是引民而日趨于詐也,悲夫!
【漢高帝論】
有進說于君者,因其君之資而為之說,則用力寡矣。人唯好善而求名,是故仁義可以誘而進,不義可以劫而退。若漢高帝起於草莽之中,徒手奮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與兵之勝負而已,安知所謂仁義者哉!觀其天資,固亦有合于仁義者,而不喜仁義之說,此如小人終日為不義,而至以不義說之,則亦怫然而怒。故當時之善說者,未嘗敢言仁義與三代禮樂之教,亦惟曰如此而為利,如此而為害,如此而可,如此而不可,然後高帝擇其利與可者而從之,蓋亦未嘗遲疑。
天下既平,以愛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孫通、周昌之徒力爭之,不能得,用留侯計僅得之。蓋讀其書至此,未嘗不太息以為高帝最易曉者,苟有以當其心,彼無所不從,盍亦告之以呂后太子從帝起於布衣以至于定天下,天下望以為君,雖不肖而大臣心欲之,如百歲後,誰肯北面事戚姬子乎?所謂愛之者,只以禍之。嗟夫!無有以奚齊、卓子之所以死為高帝言者歟?叔孫通之徒,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計,獨有廢嫡立庶之說,而欲持此以卻之,此固高帝之所輕為也。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為天子,惠帝為臣,絳灌之徒,圜視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與其全安而不失為王之利也?如意之為王,而不免于死,則亦高帝之過矣。不少抑遠之,以泄呂后不平之氣,而又厚封焉,其為計不已疏乎?
或曰:呂后強悍,高帝恐其為變,故欲立趙王。此又不然。自高帝之時而言之,計呂后之年,當死於惠帝之手。呂后雖悍,亦不忍奪之其子以與侄。惠帝既死,而呂后始有邪謀,此出於無聊耳,而高帝安得逆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