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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季姆還同剛到此地時一樣精神專注、懂得自愛和彬彬有禮,只是在山區曬黑了的皮膚漸漸變得顏色淺了,再就是嘴唇往往因疼痛而微微顫動,前額因焦躁和困惑而受到牽動。在這之前,他只是口頭上說還能活
8個月罷了,而事實上還是照樣騎馬,飛莫斯科,跟切列戈羅德采夫會見,內心深處還是相信能闖過這一關。但他在這裡已經住了一個月——那
8個月中的一個月,說不定已不是那
8個月中的第一個月,而是第三個或者第四個月了。走路一天比一天疼得厲害,很難設想還能再騎上馬到野外去。
疼痛已波及到腹股溝。帶來的
6本書他已經看完了
3本,但原先認為根據水情可以找到礦藏(認為這是最重要的事情)的信心不足了,因而他已不是那麼堅持不懈地看書了。打的問號和驚嘆號也不那麼多了。瓦季姆一向認為,要是一天的時間總感到不夠用,排得滿滿的,那才是生命沒有虛度的最好標誌。
但現在他似乎感到一天的時間夠用了,甚至綽綽有餘,而感到不夠的是生命。他能像弦一樣繃緊的工作毅力鬆弛下來了。他已不是經常一清早就醒來,在安靜的環境裡看書了,而常常是就那麼蒙頭蓋腦地躺着,情不自禁地產生這樣的想法:也許認輸,就此拉倒,要比奮鬥來得輕鬆。這裡俗不可耐的環境、愚蠢無聊的談話使他感到荒唐和可怕,他恨不得打破自己一向認為光彩的自持力,像野獸面對陷阱那樣嚎叫:「玩笑也算開夠啦,鬆開我的腿!」
瓦季姆的母親奔走了
4個高於接待室也沒有弄到膠體金。她從俄羅斯帶來了恰加,跟這裡的一位女護理員講好了,讓她每隔一天把煎好了的幾罐藥汁帶給瓦季姆,她自己則又飛到莫斯科去了:到另外一些接待室去弄那種膠體金。她不甘心眼看某個地方存放著放射性金,而兒子的腫瘤轉移卻要滲透到腹股溝。
焦姆卡也走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說幾句或聽幾句臨別的話。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自己的床上斜躺着,兩條腿搭在床架子上,而腦袋則從床墊上向通道倒垂。這樣,對焦姆卡來說,他是顛倒的,而焦姆卡對他來說也是顛倒的。科斯托格洛托夫伸出一隻手,輕聲地(現在他感到大聲說話很困難,會使肺底下震痛)道出臨別贈言:
「別害怕,焦姆卡。我看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回來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會把手術做好。」
「真的嗎?」焦姆卡的神情變得開朗了。「你親眼看到的?」
「親眼看到的。」
「那就好了!……我總算等到他回來了,那就好!」
的確,只要那位兩隻胳膊顯得很長的大高個子外科大夫在醫院裡一出現,病人們的精神便會為之一振,彷彿恍然大悟:這裡整整一個月正是少了這位又高又瘦的人人。如果允許外科人夫一個個從病人們面前走過去,然後讓病人們自己挑巡.那人概會有很多人登記要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做手術。可他在醫院由老是顯得無精打采,連他的這種表情也被人們這樣理解:今八個是手術日。
對焦姆卡來說,雖然葉夫根尼她·烏斯季諾夫娜沒有任例不好的地方,雖然嬌小的葉夫根尼妞·烏斯季諾夫娜是位出色的外科醫生,但躺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那雙長臂猿般多毛的手下,情緒就會完全不一樣。不管結果怎樣,能不能得救,反止這位大夫不會出什麼差錯,這一點,不知為什麼,焦姆卡深信不疑。
病人同外科大夫的親近為時很短,但是卻比跟自己的父親還親近。
「怎麼,那位外科大夫很好嗎?」眼睛浮腫的新病人從原先是焦姆卡的床上悶聲悶氣地問。他的神態顯得惶惑,似乎茫然不知所措。他怕冷,甚至在屋裡也把絨市長衫罩在睡衣外面,或子沒扣上,也沒把腰帶繫上。這老頭左顧右盼,彷彿他是在自己家裡被夜間的敲門聲驚醒,剛從床上下來,也不知禍是從哪裡來的。
「啄——!」焦姆卡啤叫了一聲,神情愈來愈開朗,愈來愈滿意,彷彿他這次手術一半已經成功。「那可是把好手!讓人一百個放心!怎麼,您也要動手術嗎?您得的是什麼病?」
「也要,」新病人只簡單地這樣回答,彷彿沒聽全整個問話。他臉上沒有受到焦姆卡輕鬆神情的感染,他的獃滯的大眼睛沒有絲毫變化——不知是過于專注,還是完全視而不見。
焦姆卡走了,有人給新病人鋪好了被縟,他坐到床上,身體靠着牆壁,又默默地瞪着他那顯得很大的眼睛。他並不轉動眼珠,而是盯住病房裡的某一個人就那麼久久地望着。爾後又把整個腦袋轉過去瞧另一個人。也有可能視線從旁邊掠過。
他對病房裡的任何動靜都毫無反應。他不說話,不問也不答。一小時過去了,從他口中所探聽到的僅僅是:他來自費爾干納。再就是聽護士說,他姓舒盧賓。
他簡直是一隻貓頭鷹,魯薩諾夫一下子就認定這雙動也不動的獃滯的圓眼睛像貓頭鷹的眼睛。病房裡的氣氛本來就令人不快,而這只貓頭鷹可說來得又很不合時宜。他陰鬱地盯着魯薩諾夫,瞧得那麼久,簡直使魯薩諾夫渾身難受。他對所有的人都這樣盯着看,似乎這裡大家都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他。
他們病房裡的生活已不可能像原來那樣自然地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