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我走到他們身旁,向他們問了好,然後便挨着他們坐下來。斯捷普什卡的那位同伴我也認出來是位熟人:他是彼得.伊利奇伯爵家的已獲自由的農奴米海洛‧薩韋利耶夫,綽號叫「霧」。他常住在那個患肺病的波爾霍夫城小市民——一家客店的老闆那裡,我經常在那家客店裡投宿。乘車經過奧廖爾大道的年輕官員以及其他有閒情的人(那些沉睡在條紋羽毛褥子裡的商人則無心及此)至今還可以發現離那個特羅伊茨基大村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木建的兩層樓房屹立在路旁,房頂已經塌了,窗戶已經釘死,完全被廢。在陽光普照、天氣晴朗的中午時分,你很難想象有比這遺址更淒涼的景象了。早先在這裡住的是彼得‧伊利奇伯爵,他是當年有錢有勢的顯赫人物,以好客聞名。他的家裡常常雲集着全省的名流顯要,客人們在他的家庭樂隊的震耳欲聾的樂聲中,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聲中盡情地跳呀,玩呀,熱閙非常。如今,因途經這座荒廢了的貴族豪華宅第而勾起對往昔和青春歲月的感嘆和回憶的。
莓泉(
2)
大概不止是一位老太太吧。伯爵長年地大擺筵席,帶著親切的微笑來往周旋于眾多的百般奉承的賓客之中。但不幸的是他的產業不夠他一生揮霍。他徹底破產了,於是便前往彼得堡,想在那邊謀個一官半職,但還未等到什麼結果,就死在旅館裡了。「霧」曾在伯爵家裡當過管家。伯爵還健在時,他就領到瞭解放證書。此人約七十歲左右,有一張端正而討人喜歡的臉。他几乎總是面露微笑,如今只有葉卡捷琳娜時代的人才像他那樣笑得慈善而優雅。說話時,雙唇慢慢地開開合合,親切地眯起眼睛,說話帶點鼻音。他擤鼻子、嗅鼻煙都顯得不慌不忙,像在辦件要事。
「怎麼樣,米海洛‧薩韋利伊奇,」我開始說,「釣到魚了嗎?」
「您瞧一瞧魚簍吧:釣到了兩條鱸魚,還有五條大頭穢呢……給他看看,斯捷普什卡。」
斯捷普什卡把魚簍遞給我看。「你近來好嗎,斯捷潘?」我問他。沒……沒……沒什麼,老爺,馬馬虎虎,”斯捷潘訥訥地回答,彷彿舌頭上壓着重東西。「米特羅方身體好嗎?」
「他身體很好,可……可不是,老爺。」這可憐的老頭轉過臉去。
「魚不怎麼愛上鈎,「‘霧」說起話來,「熱得真夠嗆;魚全躲進樹叢下睡覺了……替我裝個魚餌吧,斯捷帕③。(斯捷普什卡取出一條蟲子,放在手掌上,拍打了兩下,安在釣鉤上,吐了唾沫,遞給了“霧」。)謝謝,斯捷帕……老爺,您,」他接着向我說,「是去打獵嗎?」
「是呀。」
「唔……您的狗是英國種或是紐芬蘭種?」
這老傢伙一有機會就喜歡顯擺自己,他的用意是讓人知道。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
「不知道它是什麼種,可是它挺好。」
「晤……您還有一些狗吧?」
「家裡養了兩群呢。」
「霧」微微一笑,搖搖頭。
「確是這樣:有的人對狗很着迷,可有的人白送他也不要。依我的浮淺之見,我以為養狗可以說主要是為了擺譜兒……想讓一切都顯得體面:讓馬顯得體面,讓養狗的僕人也顯得體面,一切都得體面。已去世的伯爵——願他進天國!——說實話,生來就不是一個獵人,可他也養狗,一年裡出去打一兩回獵。養狗的僕人穿起鑲金邊的紅外套,集合在院子裡,吹起號角;伯爵大人出來了,他們給伯爵大人牽過馬,扶他上馬,獵手的頭頭把大人的腳套進馬蹬,然後摘下帽子,用帽子托着繮繩遞上去。伯爵大人的馬鞭一響,養狗的僕人們便吆喝起來,擁出院子。馬夫騎着馬跟在大人後面,用綢帶子牽着主人的兩隻寵愛的狗,小心照看著……馬夫他高高地騎在哥薩克馬的馬鞍上,容光煥發,大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當然羅,在這樣的場合總是少不了有賓客。多麼開心,多麼派頭……咳,掙脫了,鬼東西!」他拽了下釣竿,突然說。
「聽說,伯爵這輩子過得挺風光的,是嗎?」我問道。老頭往魚餌上吐了口唾沫,把釣鉤拋下去。
「敢情,他是個富貴顯赫的人嘛。可以說,常常有一些從彼得堡來的頭等要人來拜訪他,常常有一些佩藍綬帶的人在他家裡吃吃喝喝。伯爵也挺會款待客人。他時常把我叫去,說:「霧」明兒我要幾條活鱘魚,叫人給送來,聽見沒有‧「聽見了,大人。」那些繡花外套、假髮、手杖、香水、上等花露水、鼻煙壺、大幅油畫等等都是直接從巴黎定購來的。一舉辦大宴會——天哪,可了,不得!焰火滿天躥,車馬遍地游,甚至還放炮呢。光是樂師就有四十人c他僱了一個德國佬來當樂隊指揮,可那德國佬競擺起架子:要與主人一家同桌用餐,伯爵大人就下令讓他滾蛋,他說,我的樂師個個懂行,用不着指揮。當然噦,什麼都由老爺說了算。一跳起舞來,便跳個通宵達旦,跳得最多的是拉科謝茲舞和馬特拉杜爾舞……唉……唉……唉……上鈎了,夥計!(老頭從河裡拖上一條不大的鱸魚。)拿着吧,斯捷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