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頁
中二聯好似一幅高人隱逸圖,勾勒出一個高臥林泉、風流自賞的詩人形象。「紅顏」對「白首」,概括了從少壯到晚歲的生涯。一邊是達官貴人的車馬冠服,一邊是高人隱士的松風白雲,浩然寧棄仕途而取隱遁,通過這一棄一取的對比,突出了他的高風亮節。「白首」句着一「臥」字,活畫出人物風神散朗、寄情山水的高致。如果說頷聯是從縱的方面寫浩然的生平,那麼頸聯則是在橫的方面寫他的隱居生活。在皓月當空的清宵,他把酒臨風,往往至于沉醉,有時則于繁花叢中,流連忘返。頷聯採取由反而正的寫法,即由棄而取,頸聯則自正及反,由隱居寫到不事君。縱橫正反,筆姿靈活。
中二聯是在形象描寫中蘊含敬愛之情,尾聯則又回到了直接抒情,感情進一步昇華。浩然不慕榮利、自甘淡泊的品格已寫得如此充分,在此基礎上將抒情加深加濃,推向高潮,就十分自然,如水到渠成。仰望高山的形象使敬慕之情具體化了,但這座山太巍峨了,因而有「安可仰」之嘆,只能在此向他純潔芳馨的品格拜揖。這樣寫比一般地寫仰望又翻進了一層,是更高意義上的崇仰,詩就在這樣的贊語中結束。
其次詩在語言上也有自然古樸的特色。首聯看似平常,但格調高古,蕭散簡遠。它以一種舒展的唱嘆語調來表達詩人的敬慕之情,自有一種風神飄逸之致,疏朗古樸之風。尾聯也具有同樣風調。中二聯不斤斤于對偶聲律,對偶自然流走,全無板滯之病。如由「紅顏」寫至「白首」,象流水淌瀉,其中運用「互體」,耐人尋味:「棄軒冕」、「臥松雲」是一個事情的兩個方面。這樣寫,在自然流走之中又增加了搖曳錯落之美。詩中用典,融化自然,不見斧鑿痕跡。如「中聖」用曹魏時徐邈的故事,他喜歡喝酒,將清酒叫作聖人,濁酒叫作賢人,「中聖」就是喝醉酒之意,與「事君」構成巧妙的對偶。「高山」一句用了《詩經。小雅。車舝》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典故,後來司馬遷又在《孔子世家》中用來讚美孔子。這裡既是用典,又是形象描寫,即使不知其出處,也仍能欣賞其形象與詩情之美。而整個詩的結構採用抒情──描寫──抒情的方式。開頭提出「吾愛」之意,自然地過渡到描寫,揭出「可愛」之處,最後歸結到「敬愛」。依感情的自然流淌結撰成篇,所以象行雲流水般舒捲自如,表現出詩人率真自然的感情。
(黃寶華)
江夏贈韋南陵冰
江夏贈韋南陵冰
李白
胡驕馬驚沙塵起,胡雛飲馬天津水。
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
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
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
寧期此地忽相遇,驚喜茫如墮煙霧。
玉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長句。
昨日綉衣傾綠樽,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騎天子大宛馬,今乘款段諸侯門。
賴遇南平豁方寸,復兼夫子持清論。
有似山開萬里雲,四望青天解人悶。
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
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
山公醉後能騎馬,別是風流賢主人。
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
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
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
赤壁爭雄如夢裡,且須歌舞寬離憂。
唐肅宗乾元二年(
759),李白在長流夜郎途中遇赦放還,在江夏(治所在今湖北武漢市武昌)逗留的日子裡,遇見了長安故人、當時任南陵(今屬安徽)縣令的韋冰。在唐肅宗和永王李璘的奪權內鬨中,李白成了犧牲品,蒙受奇冤大屈。現在剛遇大赦,又驟逢故人,使他驚喜異常,滿腔悲憤,不禁迸發,便寫成了這首沉痛激烈的政治抒情詩。
詩一開始,便是一段倒敘。這是驟遇後對已往的追憶。安史亂起,你遠赴張掖,我避地三巴,地北天南,無緣相見。而當叛亂初平,肅宗返京,我卻琅璫入獄,披霜帶露,長流夜郎,自覺將淒涼了卻殘生。想起長安舊交,此時必當隨駕返朝,東風得意,而自己大約只能在夢中會見他們了。誰料想,我有幸遇赦,竟然又遇見無望相會的長安故人。這實在令人喜出望外,驚訝不已,簡直不可思議,茫然如墮煙霧。李白是遇赦的罪人,韋冰顯系被貶的官員,在那相逢的宴會上,人眾嘈雜,彼此的遭遇怎能說得了、道得清啊!從開頭到「苦心」句為一段,在概括追敘驟遇的驚喜之中,詩人寄託着自己和韋冰兩人的不幸遭遇和不平情緒;在抒寫迷惑不解的思緒之中,蘊含著對肅宗和朝廷的皮裡陽秋的譏刺。這恍如夢魂相見的驚喜描述,其實是大夢初醒的痛心自白。愛國的壯志,濟世的雄圖,竟成為天真的迷夢,真實的悲劇。
詩人由衷感激故人的解慰。昨天的宴會上,衣綉的貴達為自己斟酒,禮遇殊重。但是,他們只是愛慕我的才名,並不真正理解我,而我「病如桃李」,更有什麼可講的呢?當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世人終會理解我的,對於我的今昔榮辱,就得到故人的瞭解。前些時聽到了南平太守李之遙一番坦率的真心話,使人豁開胸襟;今日在這裡又得聞你的清正的言論,真好象深山撥開雲霧,使人看到晴朗的天空,驅散了心頭的苦悶。從「昨日」句到「四望」句這一段,詩人口氣雖然比較平緩,然而卻使人強烈感受到他內心無從排遣的鬱結,有似大雷雨來臨之前的沉悶。
最後一段,筆勢奔放恣肆,強烈的悲憤,直瀉而出,彷彿心頭壓抑的山洪,暴發了出來,猛烈衝擊這現實的一切。人悶,心悶,苦痛,辛酸,接連不斷,永遠如此。我只有藉酒澆愁,痛飲它二千石。漢代韓安國身陷囹圄,自信死灰可以復燃,我為什麼不能呢?晉朝山簡鎮守襄陽時,常喝得酩酊大醉,“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世說新語。任誕》),別是一番賢主人的風流倜儻之舉。而李白喝的是苦悶之酒,孤獨一人,自然沒有那份閒適之情了,所以酒醉也不能遣悶。還是去遨遊山水吧,但又覺得山山水水都象江夏附近著名古剎頭陀寺一樣,充斥那苦行的僧人氣,毫無樂趣,不稱人意。那麼,哪裡是出路,何處可解悶呢?倒不如乘船飄遊,招喚樂妓,鳴笳按鼓,歌舞取樂;把那曾經嚮往、追求的一切都剷除掉,不留痕跡;把那紛爭逞雄的政治現實看作一場夢幻,不足介懷;就讓歌舞來寬解離愁吧!詩人排斥了自己以往自適的愛好,並非自暴自棄,而是極度苦悶的暴發,激烈悲憤的反抗。這最後十四句,情調愈轉越激烈。矛頭針對黑暗的政治,冷酷的現實。
「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是本篇感情最激烈的詩句,也是歷來傳誦的名句。「黃鶴樓」因神仙騎鶴上天而聞名,「鸚鵡洲」因東漢漢末年作過《鸚鵡賦》的禰衡被黃祖殺于此洲而得名。一個令人嚮往神仙,一個觸發不遇的感慨,雖然是傳說和歷史,卻寄託了韋冰和李白的情懷遭際。遊仙不是志士的理想,而是失志的歸宿;不遇本非明時的現象,卻是自古而然的常情。李白以知己的情懷,對彼此的遭際表示極大的激憤,因而要「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不再懷有夢想,不再自尋苦悶。然而黃鶴樓捶不碎,鸚鵡洲倒不了,詩人極大的憤怒中包含着無可奈何的悲傷。